1
　　 见过杭州的桂，便再也不去赏其他地方的桂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用在这里却也是恰恰好。杭州有多少桂？我想不出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只能说，有整整一杭州那么多。你信还是不信？一棵一棵还一棵，你再问，到底有几棵？仿佛你问西湖的水里有多少条鱼？没有人知道答案，因为数不清。行道路，小区门口，校园里，植物园，公园……只要能栽树的地方便有桂。九月末十月初，杭州的秋天有多少香？仿佛你问呼伦贝尔草原的夏天有多少草，亦是数不清的。有风自然香，无风也很香，边边角角，缝缝细细，这儿香，那儿香，到哪，哪香。
　　 从未见过一个城市能以香为帐，以桂为屏，美好不似人间。杭州做到了。金秋九月，杭州迎来自己的黄金时代，满城桂花遍地开。此时，住在杭城里的人是幸福的，那些花，那些叶，那些香，细雨纷纷，云蒸霞蔚，每一时，每一刻都是泡在蜜里的好时光。一抬头，一舒臂，哪里都有，都有啊。在路边，在校园，在公园，在车道，甚至是公共厕所的边边角角，只要有泥土的地方，便有桂。杭城以桂花为市花，这座朴素的城，绕桂成篱，说着桂的语言，著着桂的容颜，藏着桂的魂。
　　 泡在花香里的人，眉眼温柔，笑容和蔼，举止文雅。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是香香的桂。我看到迟暮的老人在夕阳里热情地为陌生人指引着路；我看到大巴车的司机微笑地停下车，让路人先行；我看到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孩捡起地上的纸片扔进垃圾桶；我还看到一个中年的妇女在她摔倒的地方写上提醒的警语……桂花是你，桂花是我，桂花是城里的每一个人，开呀开，绽呀绽，喷出黄，描上金，妆奁红，细细密密，寻寻常常，却又香的意味深长……
　　
　　 2
　　 杭城赏桂，尤以云栖竹径、九溪烟树、满陇桂雨为好。清人张云敖有绝句《品桂》：“西湖八月足清游，何处香通鼻观幽？满觉陇旁金粟遍，天风吹堕万山秋。”满陇桂雨，只这名字，就好到过了分。雨！桂雨！满陇桂雨!光念念名字就不由得人痴了去。
　　 才前两日，满陇桂雨的花只是打起小花苞，抿着青涩的小嘴唇，攥着金色的小拳头，盘着黄色的对襟扣，坐拥十万花香，怡然等花开。当时，我只疑问，如何褐色的枝干长出青翠的叶？如何青翠的叶生出金黄的朵？如何金黄的朵孕出甜蜜的香？如何甜蜜的香坠成天上的雨？如何这雨竟又淹没了满陇的径？
　　 却忽然花开。满陇桂雨，花似瀑，香如雨。汇成溪，汇成河，汇成洋。想到荡漾，想到澎湃，想到龙吟虎啸。犹如一场隐秘的战争，暗香跌宕，蜜语芬芳，真想溺在落花满地的桂树之下，以金黄为衾，以花香为被，把桂花一把一把塞进腹中，再任凭桂的香气在隐秘的灵魂之上，怒吼撕咬。
　　 一年之中，免不了在这样的时节会失控。喝醉了酒一般，想歌，想舞，想吟又想叹。
　　 千千桂，万万花，亿亿香。辅以沁凉的风，辅以白莲一瓣的月，辅以丰满的夜，香气静静，寸寸好。一开始细丝一般钻人鼻，渐渐攀成绿藤一样缠人身。哎呀呀，手不能动了，脚不能动了，哎呀呀，束手就擒了，乖乖投降了。
　　 点灯，灯光也香，搬椅，椅子也香，叠衣，衣裳也香，抬手，手亦沾满香，只好闭上了眼，没承想，一席的黑暗也是香。
　　 这时节，桂花的香，鲜新，蓬勃，深情又绵密。仿佛天长地久，仿佛海枯石烂。似乎是永恒的，似乎是不老的，似乎朝朝暮暮都在的。
　　 一想到，一场秋雨一场香，零落成泥，终无痕。就恨不得大哭，一如五岁那年拉着妈妈的衣袖求她不要走……
　　 时光啊时光，允我以五岁的童真，允我以五岁的嚎啕，且来挽留，挽留这情真真意切切的满城桂花香。这香有多沁腑，我哭得就有多清澈。哭它慢一点，再慢一点，哭它香一寸再香一寸。时光为琥，天地为珀，九月桂花开，不消不失，不伤不灭……
　　
　　 3
　　 不消不失，不伤不灭？自古以来，名人雅士，多少人爱慕它。诗人，词人，纷纷表达它，亲近它，歌颂它。那些诗句，如珍珠，似琥珀，在时光的长河里暗香摇曳，如同新生。
　　 春秋战国时期的《山海经·南山经》提到的招摇之山多桂。屈原的《九歌》有“援北斗兮酌桂浆，辛夷车兮结桂旗”。《吕氏春秋》中盛赞：“物之美者，招摇之桂”。“招摇之桂”，“桂浆”，“桂旗”，瞧瞧，古人的用词多么奢侈，每一个字眼都读得人唇齿生香。更有那“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把人的魂也勾到天上去了。桂呀桂，简简单单四个瓣，却原来是一部四言诗经。读桂。读诗。读到天荒地老，不嫌长，越念，越觉着好。
　　 林语堂的《京华烟云》，有女名桂，人称桂姐。桂姐温良谦恭如桂花。她生得美丽，懂事得体，能一人撑起风雨飘摇的曾家，能干不亚王熙凤，却心怀仁慈。为了尽丫鬟的本分，辜负了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嫁给了老爷。为了救荪亚，落下了毛病，从此不能生育。她是桂，真正的桂，沉默，内敛，不争，不抢，却有良善的幽香缕缕不绝。
　　 曹雪芹的《红楼梦》也有桂。薛蟠的正妻夏金桂。因为她家有几十顷地种着桂，又称为“桂花夏家”。这样一个闻着桂香长大的女子性情却狠毒乖张。实实在在是辜负了“桂”这个字。最终落得害人害己的悲惨下场。想那夏金桂也是薄命司中的一个女子，曹公用“桂”字为其命名，该是暗含怜悯之意吧。
　　
　　 4
　　 “桂花盛开的时候，不说香飘十里，至少前后十几家邻居，没有不浸在桂花香里的……”哪里的天籁声声，惊醒我的冥想。却是班里的孩子朗诵琦君的《桂花雨》。
　　 桂花茶，桂花糕，桂花糖，这些芬芳的字眼在孩子们天真的童声里跳跃，他们神情愉悦，蓬勃天然。有风从窗台经过，含着桂花的香，落在他们的发上，落在他们的手中，落在他们的语文书上。
　　 时光静止，美好纷飞，九月的桂在校园唱着歌，跳着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