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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
孩子一天天地长大,让我为他操心的事,也一天天地减少,在家里,时间空余了好多。学校里,由于人进中年,后生们越来越多,领导分配工作时,那些把关守镇的要事,多数让年青人去锻炼了,像我这样的大都退居了二线,做起了“顾问”性的工作,虽然不是闲置,也要代上几节课,但比起以前来,可是轻松了许多。
生活与工作的压力减少了,本应是轻松愉悦的,但心中总有一些空落落的感觉,好像存在着些许的缺憾……
突然的,爹那似乎渐渐模糊的身影,在我的心头时而清晰起来了。
是的,平日和爹交流得太少了。
娘走了,爹,一个人生活着。
现在,爹,成了我生活中最最牵挂的人。
如今,娘走了,爹,成了我生活中最最牵挂的人。
爹是莒南县第一批大店师范生,毕业后,分配到临沭下庄一学校教书,在那里,认识了做扫盲工作,教识字班的娘。
娘,人生得俊俏,结婚的时候,惊动了整个村子,男女老少都知道我爹娶回个俊媳妇。
更让娘出名的并不只是她人长得美,而是娘的那一双手,她长着一双令人羡慕不已的巧手。
不用尺子,看一看身段,娘就能裁出合体的衣服,对襟的、斜襟的,只要见过,她都能裁出。拿出一双鞋子,娘就能根据肥瘦大小扒出个鞋样来。十里八乡的妇女、媳妇都慕名来找娘裁衣服、扒鞋样。
娘不仅是手巧出名,而且拥有爱心,也是出了名的。村里有个妇女出奇得能干,据说她能举起一个碌碡,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女汉子。做活毛手毛脚,经常被刺扎了手。一次,实在疼得厉害,找了好些人,把手都挑烂了,鲜血直流,疼得龇牙咧嘴,那刺愣是没挑出来。最后,找到我娘,娘一手用力挤住有刺的手指,另一手捏针轻轻一挑、一拨,那段极细极短的刺就出来了。以后,再被刺到,她不管路途多远,都会跑来找我娘。
那个年代,缺衣少穿,娘总能变着花样,把我们姐妹几个打扮得令村里女孩艳羡不已。即便是一件旧衣服到了她手里,不出一天,有时是一个晚上,就能翻改得和新的一样。
娘是爹的骄傲,更是我们一家人的骄傲。
后来,娘病了,正赶上国家进行人员下放的时候,爹便不顾娘的极力反对,辞去了在临沭教书的工作,回家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家里姊妹六个,娘常年有病。爹每每留下我一人在家陪娘、做饭,自己则率领五个姑娘下地干活,赶着一群羊,队伍浩浩荡荡。天正午时,爹便又率领一队人马打道回府。
听到羊鸣,我便把早已摆放好的碗里盛满稀饭,把炒好的菜端上桌子。门一开,姐妹几个便跑到屋里,先看一看桌子,然后再欢喜地跑去洗手。于是,一家人便开始享用虽然简单却热气腾腾的午餐。
爹从不后悔辞去的教书工作,他对土地的热爱近乎痴迷。家里都是女孩,但爹从不抱怨。每天,天还不亮,爹就起了床,喂猪、做饭,然后,到地里干一番活,等天亮一些,再回家喊我们一起下地。
我印象最深的活就是翻地。那时还没有犁,爹和三个姐姐在前面用铁锨挖、用撅头刨,我们三个小的负责在后面用抓钩敲碎,用姐姐的话说,我们做的活不过是“放屁添风”罢了,但爹从不吵我们。有时,爹一边干活一边教我们学字。就在我们用力敲碎那些大而硬的土坷垃的时候,爹说:“要想把土坷垃弄碎,你得用很大的力气才行。你们知道这个动作叫什么吗?”“大力”,就是“夯”呀!我们便一下子记住了这个字,并且至今不忘。
有时,我问爹:“你一天做那么多活,不累吗?”爹便自豪地说:“不累呀!我是男人!你看‘男’上面一个‘田’,下面一个‘力’。《圣经》里说:男人要汗流满面才得糊口。”我们一家八口,就爹一个男人,他的担当与隐忍可想而知。
为了补贴家用,爹养过羊,养过猪。还种过瓜和西红柿。每值瓜果上市,爹都早早起床,先是到地里采摘,然后,小心地装满家里那个竹驼篓子,再绑到自行车座上,带到集市上去卖。爹是个急脾气,靠不住价,等不及卖出好价钱,便匆匆卖完回家。
每次赶集回家,都会带来一些好吃的,有时是脆脆的苹果,有时是甜甜的桃子,有时是香喷喷的烧饼。当行情不错时,爹都会饶有兴致地给我们讲关于爷爷赶集的事:要是看到爷爷早早回来,那一定是卖得很好;要是回来得晚,准是行情不好,但是,每次晚回来,爷爷都会买些好吃的。每次,我们都会问:“卖得好,为什么不买?”“卖得好,一高兴就回家了。卖得不好,要是再不买点好吃的让孩子高兴高兴,岂不更难受?”
写到这里我才知道,爹为啥既买些好吃的又早回家的原因了。
爹是个急脾气,不论种什么,他都会提前把种子放在水里泡一泡,为的是让种子早些发芽。
有一次,泡得时间有点长,结果有的种子都生了水根,因那种子比较贵,爹舍不得扔,犹豫再三,还是种到了地里。过了些日子,别人家的玉米都发芽了,我家那块地还没动静,爹扒出种子一看,原来生出的细白的水根都蔫了。无奈,只好重新播种。
那次的教训,在娘看来,爹并没有吸取。在爹看来,种子还是要泡的,只是要把时间控制好。娘虽然不能做活,但是很为爹的这一行为气恼,当爹再泡种子的时候,娘都会极为生气地说:“你个小老头,什么都要泡,把你自己也泡泡吧!”爹像没听到一样,依旧泡,边泡边说:“这老太太,泡泡我有用吗?”
印象很深的一次,是爹育芸豆苗,他依旧把种子放在水里泡了,这次时间把握得不错,谁知,他的急脾气,连他自己都给吓了一跳。种子种在盆里,过不了几天就出土了,比别人家的足足提前了两天。就在爹沾沾自喜的时候,奇怪的一幕出现了。当他仔细端详那些芽芽时,竟有一半的种子拱出土的不是两个豆瓣,而是带着根毛的白白嫩嫩、胖胖的根。这一现象,是爹始料未及的。
我不忍告诉他,那还是他性子太急犯下的过失。爹为让种子萌发得快一点,在土里施了过多的肥料,结果,害得根都跑出了地面。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爹的这一急脾气,至今也没有改掉。
爹80岁那年,牙早已掉没了,看到别人镶牙很眼馋,于是我们建议爹也去镶,当牙医检查完后,告诉爹说,镶是可以,但是,就怕嚼东西的时候会掉,要是没有耐心,会上火。爹一听,立马说,我不行,我没耐心。说完,拔腿就走,自此,再也不提镶牙的事。
父亲也有脾气不好的时候,幼小的我,常常会在吃饭的时候,惊恐无助地看着爹,掀翻了满桌的饭菜,那刺耳的“哗啦”声,那满地的碗盘碎片,、还有那掺杂在其间的我做了一中午的饭菜……让我好几天都胆战心惊。现在想来,那是父亲对巨大生活压力的一种无助的宣泄。
娘还在的时候,即便是年纪已80岁的爹,在我的眼中也是一块掷地有声的钢铁,他什么都能做,家里、田间,做饭、伺候卧床的娘、耕种、推拉……用娘的原话说:“你爹就是一块铁!”
爹很少流泪,即便是在生活很困顿的年月。
娘走了,堂屋那张被改造几番的床也搬走了,诺大的家里只剩下爹一个人,空荡荡的。爹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他软弱得让我心痛。常常是,本来好好的,说着说着,就伤心地流起泪来。原本坚强如铁的爹整日泪眼婆娑,三姐便按娘生前的遗愿把爹接到了家里。刚住了没几日,爹就嚷着要回去,说这样漂来漂去的,感觉不像个家。爹虽然很能干,但是,他做饭也就是将就,洗衣服更不用说,我们姊妹几个不放心,多次劝说,现今,终于稳定下来。
以前,爹很少会安慰人,现在,他的很多话,都让我感觉到爹的体贴与伟大。
记得有一次,我因为心情不好,夜里又梦见娘,竟伤心地从梦中哭醒,即便是早晨醒来,我依然很是伤心,怕引起爹难过,我强忍着,还是没忍住。谁知,爹的表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极为平静地说:“梦算不得什么,心灵软弱了,才会做梦。”这血脉相连的安慰,比得上千言万语。爹的话说到我的心里去了,我的心立时得了安慰。
前几天,爹说过一句话,让我感觉平凡的爹竟是如此的了不起!因为谈起一位生病的老太太,爹说:“上帝造男人,是用尘土,所以,男人的身子骨结实,经得起风吹日晒;而女人不同,上帝是取了男人的肋骨造的女人,所以,女人身子骨就娇弱。男人在生活中就该多承担一些……”爹的话,说得我眼泪差点掉了出来。
写到这里,猛然忆起几件事。
当我们姐妹六个相继出嫁后,爹更忙了,经常是忙完家里的一切后,把摘好的红艳艳的西红柿或绿油油的嫩丝瓜分成几份,挨个姑娘家送去。要么就听说谁家有活了,连家门都不进就直接跑到地里帮忙干活。
每值收获季节,因为爹没有机械,一切全靠徒手推拉。几个姐姐早就告诉爹,用到时一定打电话,让我最生气的是,爹虽然嘴上满口答应,但是从不照做。那时,每到农忙,学校都会放假,所以,能帮爹做活的就我一个。常常是,爹扶犁,我拉犁,耕了几个来回,我便很累很累,爹喊:“使劲呀!”我真想哭,想告诉爹,我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可我不说,心里满是对爹的埋怨。回家后,听爹和娘在屋里说话。爹说我做活白搭,娘说:“你个小老头,她一直上学、上班,很少做活,哪有那么多力气?能帮你就不错了,别不知足。”爹便不再言语。娘的话让我偷偷跑到东屋哭了很久,娘虽然病着,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疼爱孩子的心。
还有一次,收麦子,我和爹用平板车往家拉麦子,爹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到了半路,有个土坡,我们都累得够呛,车子几乎不动,爹放下车子,看了看路,脱掉长衣、长裤,重新开始,车还是不动,幸亏有个邻居帮忙,才爬上那土坡。回家后,我生气地告诉娘,我爹真是气人,打电话给姐他不让,差点没拉回来。娘说:“你爹不知道自己老了,还硬撑,农忙时节,谁家都有活,他不想给你的几个姐姐添麻烦。”
这就是爹。
如今,爹终于从娘不在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八十多岁的人,耳不聋、眼不花。他终日闲不住,采集树种子、草种子,晒干后,卖到收购站。等我们姐妹几个和爹一起相聚时,他便买上满满一桌子菜,看着一个个外甥吃得热火朝天,他心里比吃了蜜还甜。爹像个老燕子一样,呵护着这个没有娘在的大家庭。
每次回到家,爹都会高兴地说:“猜猜爹今天采了多少?”或是“猜猜爹这次卖了多少钱?”
最令爹自豪的是这样的对话:
有人问:“老人家,几个儿子?”
爹说:“没有儿子,六个姑娘。”
那人说:“姑娘好,姑娘好呀,你就等着享福吧!”
爹极为满足地说:“是啊!姑娘好!”
那人又问:“多大年纪了?”
爹卖关子说:“猜猜看。”
那人说:“得有七十多岁了吧?”
爹则骄傲无比地伸手那双饱经沧桑的手比划出八十二岁的样子,那人张大的嘴巴、瞪大的眼睛以及伸出的大拇指让爹高兴地合不拢嘴。久久回味,回味久久,逢人便讲。每次讲起都像第一次讲一样骄傲,一样开心,一样自豪。
爹一生勤劳,勤劳一生。要是闲在家里,他就会浑身不自在。每天,他都会早早起床,到小区的健身器材上锻炼身体,每种器材他都要练,他做的每一个动作都非常到位,特别是引体向上,令年轻人都汗颜。
爹有养老保险,还有一份离职工资,根本用不着那么辛苦,他完全可以像很多退休老人那样,打打球、养养鸟,颐养天年。爹不。他闲着就难受,用娘生前的话说:“你爹就是个老贱。”看来,还是娘最懂爹。
在温暖的阳光里,一位老人坐在土坡上休息,微风吹着他汗津津、黑红、慈祥的脸。他的裤脚、鞋袜上沾满了细细密密的婆婆针,他边喝水便慢悠悠地一根根小心摘下。身边是满满一袋子刚采摘下来的牵牛花种子,他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眼中溢出的尽是幸福。
他就是我八十二岁的爹。
感谢您精彩的按语,辛苦了!秋安!
您说的极是,父爱如山,默默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