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来不及了(散文)
1.
他的车在公路上疾驰。夕阳中的稻黄,迎着汩汩的速度,直直地撞进视线。眼角微微的疼,记忆像被风含过的一湖水,平仄起伏。
炊烟、稻黄、镰刀、暗黑的泥土,以及躬着背的父亲,如一帧帧精美的片段,次第汹涌。乡愁迈着几不可闻的脚步,绕过握着方向盘的手。车子竟拨转了方向,等他恍然时,已经朝着老家直直地飞奔而去。
还有个会议等着召开,还有个客户等着洽谈,还有个待看的楼盘……心底里的犹豫张着劝说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捏方向盘的手,不知不觉变紧了。骨络分明地一如冷静的理智做着感性的斗争。
来不及了。当远处的村庄吐着一缕一缕的炊烟,温柔蓬松如父亲的鼻腔里冒出的烟圈时,他所有的挣扎溃不成军。用力一踩油门,决定,是一首昂扬的歌、重复的旋律,饱满着铿锵的果断。
多少年了?他看到碧绿的菜畦奔跑,成垛的稻子静默。紧张的欢欣,在小小的车厢里翻转个身,哗,满车都是遮捂不住的快乐。如一场例外的飞翔,着陆最大的惊喜。
当初离家,为了出人头地。城市是深不见底的海,他潜在其中沉沉浮浮。现在,他在海中畅游自如,渐渐地忘却家乡的味道。很多时候,老家和他,只是一张寄款单的联系。今天,一场稻黄击中内心的柔软,潜藏的乡愁排山倒海。加速,再加速。风驰电掣地穿过一片又一片汹涌的稻黄,纷纷扬扬,像一场来不及诠释的思念,盛大缠绵,生动澎湃。
2.
“妈,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晚饭家里吃。”一手捏着方向盘,一手捏着电话。急切,是话语里不断加快的速度。
“啊?晚上回家吃?怎么不早点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电话里的母亲,一连串的“来不及”,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鼓舞的快乐,如扒光羽毛的鸟,在深秋的稻黄里瑟瑟地抖。远山,眉峰聚,远水,眼如波。而他竟被陡然漫出的委屈,一点一点泅伏着。好比,归家的游子揣着热切的遇见,却碰到一扇冰冷的门,时光里的母亲模糊且遥远。难道她只在乎寄回去的钱吗?难道她从不渴望见见我的人吗?
一声苦笑,在一连串的“来不及”中无声滑落,直直的姿势,如一颗饱满的泪。
车子的速度,一点一点慢下来,像一头负重的牛缓缓地穿过乡村。橘红的黄昏,无害且天真,硕大的天空张开暗黑的口,一点一点袭击。黄昏的柔光,是母亲脸上的慈祥吧。它正被一口一口咬掉,灶膛里渐熄的柴火一般,以烟灰的姿势进入天空暗影里。
爬上一条陡坡,村庄从视线中跳出来,宁静,古朴,安然。亘古以来,不曾换个姿势。时光从它身上纷纷溅落,它像是从大地深处长出的一株植物,牢牢的不更改。童年,庄稼,小河,流水,以及一些其它的印象,如一棵埋在地底的藤,呼啦一下拔啦起来,他看到记忆成了一部回放的电影,快速地倒带。旧的片段,柔韧如绳,深深浅浅地抽过。一声狗叫,划过乡村的寂静。老房的灯火,袭击他发呆的沉陷。橘黄的灯,漫溢着温柔的芒,揉过他的眼。一些温情,止不住地泛滥……
3.
“吱呀”一声,他推开了家的门。
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着,她正掀开锅盖,浓浓的鸡汤香味长了脚似的,一股脑儿地奔向推门而进的他,又像长了一双手似的捏着他的鼻子不由分说地灌下去,他险些被满屋扑鼻的浓香绊了个趔趄。而母亲被白白的汤雾笼罩着,侧着身子,拿着勺子,捏着锅盖,全神贯注地倾斜着,像一弯饱含深意的弧度。
父亲呢?晕黄的灯光下,小小的灯泡无力且迷茫,父亲戴着老花镜坐在一张小矮凳上,认真地搓着汤圆。小小的汤圆,圆圆的肚子,密密麻麻,一溜儿排过去。宽泛的篾筛,站立着均匀且神气的汤圆,父亲的头低低下垂,如此专注,是在完成世上最伟大的“作品”了。
“爸,妈,我回来了。”不知为何,他的声音颤抖,语句哽咽。
他们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一头花白的头发斑驳得闪闪发亮。
“快,快,鸡汤刚刚好,汤圆也可以下锅了。”父亲和母亲忙不迭地招呼着。一双筷子,一碗米饭,满桌子的菜肴,变戏法似地端上来。
“自家养的鸡,味道纯正着呢。你在外面吃不到。”母亲坐在灶膛前添着柴火,火光一闪一闪,扑上她的脸颊,深刻的皱纹,在温暖的灶火前毫不留情地披露着。
“家种的青菜,不打农药,香甜着呢。”父亲站在灶台前,一手托着篾筛说话,一手赶鸭子似的把汤圆拨弄到锅里。汤圆“噗噗”地跃入锅中,像一尾尾快乐的小鱼儿。雾气袅袅,模糊了父亲的镜片,他费力地望着水里沉浮不定的汤圆,弯腰凝视的模样,像一把镰刀,割断岁月的葱茏。
“爸,妈,我只是回来吃个便饭,你们何苦要做汤圆,烧鸡……这些,很费时间的呢。”他咬着鸡翅膀,硬硬的鸡骨戳中心里的柔软,有什么喷涌而出……
“这些鸡养了许久,就等着你回家吃。你不来,我们舍不得杀。”母亲一边添柴一边说着。
“汤圆是你小时候的最爱,难得回家一趟,一定做些给你尝尝。”父亲把汤圆裹上黄黄的豆粉,一边抖动着筛子一边说着。
“你们怎么来得及?”他在心里悄悄地问。杀鸡褪毛,开膛破肚,准备糯米,磨好豆粉,揉汤圆……这些,每一件事都是需要时间,一点一点做出来的,像姑娘的绣花,像裁缝的制衣,不花费时间,是完成不了的。
他一边咬着香甜的青菜,一边嚼着糯软的米饭,一边回想着。母亲在车上一叠声的“来不及”,一些深深浅浅的明了,浮浮沉沉地撞击他的脑海。
“来不及了。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们,我还准备多杀几只鸡,让你带回去也尝尝。现在只准备一些临时的,待会都装车里去吧。”母亲的声音像头顶上橘黄的灯光,温暖,柔软,平和。
“临时的东西?还准备了什么?”他吃了一惊!
4.
吃完饭,父亲把带回去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搬出来。
小山一样的食物,沉甸甸的。
“这是刚晒的番薯干,可好吃了,软软的,甜甜的,带回去给孩子吃……”
“这是刚从地里拔来的青菜,白萝卜炖排骨很营养,油冬菜刚刚甜,芥菜可以炒饭……”
“这是自己家的母鸡下的蛋,一共两百个,路上小心着点,别磕坏了……”
“汤圆已经放在袋子里装好,自己腌制的酸菜给你也捎上一点,两袋自家种的大米别忘了……”母亲絮絮叨叨,一转身跑到鸡窝,家里唯一剩下的最后一个鸡蛋,一个还带着温度的鸡蛋,被她塞到了袋子里。
小小的屋子里,父子和母亲为他准备的东西如小山一样。此刻,它们一样一样地被搬空,一样一样地装到车子的后备箱里。
老屋,瞬间松垮下来,空荡荡的,显得更空荡、更沧桑了。
父亲和母亲搓着手,不停地念叨:“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否则可以准备更多的。”他们喃喃自语,恨不得把这老屋、把自己也打包装好,一起随他的车子去才觉得安心。
此刻,他才算真真正正地懂得了母亲的“来不及了”。
泪水长流,车子里的单曲反反复复地播放陈红的《常回家看看》。
再不多回家看看,就真的“来不及”了。
他怅怅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