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走过四季(小说)
(一)
儿子的婚期终于定下了,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的秀菊,开始着手整理着家里的一切,二楼该扔的旧东西都得扔了,因为要装修布置新房。秀菊给大女儿打电话,让她闲暇时来家里帮忙。
这天是周末,临近中午,秀菊的大女儿向红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因为离得近,向红回娘家是常事,比去婆家的次数要多得多。吃过午饭,收拾完毕,孩子们在玩,向红去二楼看了看,原来的旧家具已经被弟弟和妹夫他们搬到三楼去了,剩下一些小东西,向红收拾了一下,拿到了三楼。她找来扫帚,把二楼的地打扫了一下,把垃圾弄到楼下。做完这些,向红问妈妈,接下来干点啥活。秀菊说,今天先不做了,明天你爸上班,咱等他上班了,把院子里的竹子挖了,给他来个“先斩后奏”。
说起院子里的这些竹子,那可是向红的父亲诚志的宝贝。宋朝大学士苏轼有诗《于潜僧绿筠轩》:“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教书出身的诚志,有着文人的清高和雅致,对竹情有独钟。这些竹子,是三年前翻盖旧房,房子盖成时,他让工匠在院里留了一块儿地板砖的面积,从公园的竹林里移植来三四颗小竹子,种在那里。那些竹子在院中扎根发芽,繁茂成长,每年春天都会长出很多新的竹笋。诚志会把小的竹笋拔去,留下一些大的,让它长成竹子。竹子越长越多,诚志在竹子周围,用砖头垒砌了一个正方形的围栏。经过三年多的成长,最初的三四根小竹子,变成了一小片竹林。
由于小竹林影响了院中的采光,晾晒衣服,车辆放置,每年秋冬,还有干了的竹叶落了一地要打扫。满腹怨言的秀菊多次都想把那些竹子挖了,但诚志一直不同意。秀菊敬他,怕他,更不愿和他有太多争执,所以也就由他去了。
但是这次不同,儿子马上要结婚了,家里要好好收拾一下,婚礼那天,会有很多亲朋好友到家里来,小竹林把院子占去了一半,这是不行的。还有就是,儿子结婚要录像,砖头块儿围起来的竹子也影响美观。
向红说:“妈,今天时间还早,不如今天干吧,明天我还有事呢。”秀菊说:“那好吧,就今天挖吧。”
两个人先是把院子东墙附近打扫出一片空地来,因为要把围着竹子的这些砖头块儿都摆放到墙边,然后把院子里养的花放在上面。
两个人正在忙碌的搬着砖块儿,诚志从屋里走了出来,向红看到他赶紧说:“爸,你咋不睡了呢?”诚志说:“不瞌睡了。又问道,你们在干啥呢?”向红说:“我们挖竹子呢,这不是我弟弟要结婚了嘛,弟媳妇嫁过来后,家里又要增加一辆电动车,这都没地方搁了。”秀菊说:“今年这些竹子都不见长了,看着像是要死去了。再者儿子结婚,这些竹子也确实影响。”诚志沉默了一会儿,说:“挖就挖吧,不过真的有点可惜了,种了这么多年了。”秀菊和向红得到肯定答案,行动更加迅速了。秀菊说:“你爸这次也不知怎么了,就同意了。”向红说:“应该是考虑到弟弟结婚,要不然是不舍得让挖的。”
砖块搬完后,秀菊把竹子周围的松动,拿来一把刀,从每根竹子的底部砍起。不一会,二十多根竹子就被砍完了,粗细不一的竹子被放在大门外的地上,秀菊说等她一会闲了,把竹子的枝叶修建了,把那些小竹竿存放起来,也许以后有用呢。
竹子的根已经扎的很深,很难弄出来。在城市,想借一把锄头,是有点难的。幸好近邻家有一把,秀菊便去借了来。向红给老公打电话,让他来帮着挖竹子的根。向红的老公和朋友一起去的,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半个多小时,才把那些盘根错节的竹子根挖了出来。诚志看到那些泛黄了的根,说:“这些竹子也是不行了,根都黄了。”
秀菊把街道上的垃圾车拉到家里,把那些土,竹子根,还有杂乱的东西,都装进垃圾车,运出去。
诚志走进屋里,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根烟,面前放着一杯有点浓的茶。
(二)
时光匆匆,都不知怎么的,就到了花甲之年。古语有云:“人生七十古来稀”,想想自己,已是人生迟暮啊。”人呀,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日子过得很慢,认为老离自己还很远。可是岁月怎么就像水一样流走了呢?桌子上的杯子热气升腾,诚志的思绪也回到了从前的那些日子。几十年的光阴,想想就像是放电影那样,一晃就演完了。
诚志出生于五十年代,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整整大他十八岁,二哥大他十二岁,姐姐大他六岁。那个年代,物质很贫乏,人们缺吃少穿的,诚志的出生并没有给家庭带来喜庆,反倒是增添了愁绪。因为多添一张嘴,就要多吃一些粮食。诚志是从他的二伯母那里听来的,他曾经被母亲遗弃过。尽管在二伯母和他母亲对质的时候,他母亲死活都不承认,但这却是事实。生于腊月一个下午的诚志,被母亲用一个单衣裹了扔在门外的流水通道处。晚上,路过的二伯母听到他微弱的哭声,解开棉衣,抱在怀里,送到他母亲床前,说好歹是个小子,养着吧。母亲以为他早就没命了,看到他被二伯母抱回去,也是很吃惊。就这样,他捡回一条命。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二伯母救了他,也是他命大,不然寒冬腊月,冻也早冻死了。后来他和儿女们说起这事,总是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形容。
诚志是非常感恩他的二伯母,所以在他成年有了工作之后,每次回乡里,都要买些东西去看他的二伯母。他的二伯母逢人便说,侄子比儿子还亲。
也许是母亲觉得亏欠了他,一直让他吃奶水到六七岁,就算是吸不出什么,也要让他吸几口。那个年代的人,对食物的渴望不亚于自由和生命,饿肚子的感觉真的很难受。二伯在大队的食堂管火,每次回来,总会偷偷的在口袋里装上两快红薯干,一小把玉米什么的。就是这样“美食”,温暖和滋养了诚志的童年和少年。他父亲上过两年的私塾,又学了一点中医,农村那时候全部是大牲口耕种,父亲开了一个小小的药铺,家里才慢慢好点。后来药铺成为公社的牲畜医疗站,他父亲也成了一名公家人。
诚志虽说只有一个姐姐,但从他小时候有记忆开始,就记得姐姐从来没有对他有过好脸色的时候。从来没有给他做过一双鞋,一件衣服,开口骂他更是常常有。他不明白自己唯一的姐姐为什么会那样对他,所以在他成年后,对姐姐也没有太多的感情。
高中毕业,父亲不愿再供他上大学,说高中说的知识,已经够他用了。所以,他也就没再上学。“成家立业”,“成家”在前,“立业”在后,已经十九岁的诚志,也是到了成家的年龄。父亲托人给他找个媳妇,媒人家很快便有了回复,邻村郝家的二女儿,年龄小他三岁,踏实能干,人又机灵。父亲听了很高兴,催促媒人约见。见过后,父亲很满意,他也没有反对什么。就这样,这门亲事便定下了。因为订婚时秀菊年龄还小,他和秀菊是在订婚三年后结婚的。
他们家因为一些原因,搬离的了原来的村子,去到了一个山村,他们结婚时结在山里的。那时的经济条件很差,母亲给他做了一个被子,还是用旧棉絮做的,只是被里和被面是新的。结婚那天,因为买不起衣服,他借了一件衬衣。秀菊是从娘家走了十几里地路,走到山里和他结婚的,连个牛车也没有。一路上,迎亲的,送亲的,加上两个年轻人,一步一步的走着。只有别在头上的柏树枝和衣服扣子上的红丝带才能让别人知道这是结婚。
他们结婚后,就居住在山里。诚志的父亲这时候去了县城的兽医工作站工作。那时候,诚志在离山村二里地的一个村子里做代课老师,每天早出晚归,秀菊在家做饭洗衣种地。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取名向红。
诚志的母亲在他的大女儿半岁的时候突发急病去世,这样,家里所有的事都是秀菊一个人在操持。
说起他的妻子秀菊,她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村女人。家里兄妹五人,她排行老二。只上了三年小学,便辍学在家帮父母做农活,带弟妹。但是却踏实能干,吃苦耐劳。
秀菊家的家庭条件也不好,十一二岁便不再上学,成了父母的帮手。秀菊也算是命大之人,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有点吃的母亲不舍得吃,都是留着孩子们先吃。那年,只有几岁的秀菊吃了隔夜的凉食物,停滞在肚子里不消化,日渐消瘦下去,眼看就不行了。一个亲戚告诉她母亲,说买些“肥儿丸”给她吃,拉拉肚子,兴许还会好呢。后来,吃了肥儿丸的她拉下了黏条样的大便后,渐渐好起来了。十七八岁,跟着生产队去修水库,傍晚下工的时候,坐的拖拉机突然中轴断裂,在下坡路上失控。同车的一个老人当场摔死了,别的队友也不同程度的受伤。菊从车里被摔到地上,头上磕了一个小窟窿。
想来,诚志和秀菊的人生经历,这点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大女儿两岁,他们又生了二女儿向燕。秀菊怀二女儿的时候,肚子特别大,大家都说怀的是双胞胎呢。那时候,诚志和秀菊想,不管是一个还是双胞胎,只要是男孩儿就行。所以当二女儿生下来,他们心里是有些小小的失望的。
最失望的应该是诚志的父亲,他知道老三媳妇又生了一个闺女后,心里很不高兴。在城里上班的他,在得知同单位的一家人生了二儿子后,竟然萌生了和人家换孩子的想法。当然后来他的这个想法被儿媳妇否决了,人家那家人刚开始是同意,后来也反悔了。这样,这件事就不了了之。孩子们长大的时候,秀菊也是有意无意的跟二女儿向燕说起这件事,二女儿便在心里怨恨爷爷,一直都不怨和爷爷太亲近。
二女儿一岁多的的时候,诚志的父亲退休了,诚志来到城里,接了父亲的班。这样,家里的一切都压在了秀菊的肩上。秀菊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还要做饭,洗衣,种地。秀菊有时候只好让她的小妹妹来帮忙。
那时候的日子虽然也很艰难,可是诚志毕竟是有了固定收入,虽然每月只有二十多元的工资。记得有一次,诚志跟秀菊说,我啥时候要是能攒够500元该多好啊。秀菊还取笑他说,就每月这二十几元,你还想攒500元,做梦吧。
诚志的父亲经熟人介绍了,又找了一个老伴,退休后,回到了他们原来居住的村里。在他们的大女儿向红四岁的时候,他们卖掉了山里的房子,也带着两个孩子回去,和父亲住在一起。
诚志还在城里上班,和老人住在一起,毕竟是有人能帮着带带孩子,搬回村里后,离娘家也近些,比起在山里已经好太多了。
(三)
二女儿两岁,他们的的第三个女儿降临了,这个寄托着父母满腔生儿子梦想的女儿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家的祥和,安宁。
八十年代,正是计划生育非常紧的时候,诚志在城里上班,超生的孩子不能让单位知道,因为会被开除工作。
诚志的父亲本来就对这个孙女的降临大为不满,乡里计划生育的人知道了,找到家里来,说要罚款几百元,还要做结扎手术。老爷子给了一些钱,把人先打发走了,说是剩下的钱,需要时间筹备。这时候,老爷子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算盘。
诚志听到父亲说把三女儿送人的时候,是不能接受的,虽然是女儿,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呀。他父亲便做他的思想工作,说他弟兄三个,两个哥哥都有儿子,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父母最疼爱的孩子,到了他这儿,不能无后啊。又说计划生育罚款太多,家里也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还怕影响他的工作。
诚志想到因为翻盖两间瓦房,他大哥说父亲偏向他,和父亲闹。用恶毒的言语说他,说他连个儿子都没有,父亲还给他盖房子。
诚志跟秀菊说了父亲的想法,秀菊哭的得像个泪人,刚生完孩子,身体还很虚弱的她,听到这个震惊的消息,心里除了悲痛,还有愤怒。
但是这显然是他们已经决定了的事实,她又怎么能执拗的过。女人的悲哀,首先就是作为传宗接待的工具。
诚志看到秀菊默认了,便也做了把孩子送出去的决定。刚好他的高中同学书军媳妇的姐姐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孩子,想抱养一个孩子。书军便牵线,完成了两家人的心愿。
秀菊的母亲来给外孙女送米面,得知外孙女被送人了,和诚志的父亲理论起来,说是为了女儿,到处烧香拜佛,希望能生个儿子。三妞生下来,她听人说,把孩子的胎盘埋在家里的院子里,下一胎就会生男孩儿,就赶紧告诉他们。他们把孩子送人,这让秀菊怎么活,也枉费了她的一片苦心。诚志的父亲说这是他们家的家务事,让秀菊的母亲不要多管闲事。心疼女儿,不舍外孙女,秀菊的母亲从诚志家回去后怒火攻心,一时想不开,竟然有些神经失常了。
秀菊跟诚志哭闹,说女儿没了,母亲又被他爹气出病来,自己干脆也死了算了。诚志看到秀菊哭成那样,想想把女儿送人了确实很可惜,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找到书军,让书军和他一起去把孩子要回来。
诚志和书军去要孩子,被人家骂了个“狗血淋头”。无奈只得悻悻而归。
计划生育的人又来要罚款,诚志的父亲对他们说,孩子生病了,没了。人家当然不信,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由于诚志的父亲提前给村上的干部送礼,让他们帮忙隐瞒真相。所以村干部带着计划生育的人,去到诚志的父亲说的,把孩子扔了的地方去查看。在野草丛生的河边,远远地看到有一个破席子,还有小孩子的衣服。村干部说,小孩扔在这里几天了,说不定早被野兽叼走或者吃掉了。就这样,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