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秋之恋征文】叔叔.爸爸(小说)
【一】
1.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梦中,玲子被那种痛到肌肤的怜悯狠狠地戳了一下。
“叔叔,叔叔,你疼吗?”玲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叔叔,叔叔,躺下休息吧。”玲子眼角的泪又一次被逼仄出来。一颗,一颗,从梦中真实地滚落……
依然是临死前的样子。叔叔脸色铁青、身体瘦弱,以至于他的背佝偻着不堪的弧度。那颤巍巍的弧度,像一柄弯刀从她的心尖上一次又一次地滚过。
“叔叔不要走,不要走……”玲子伸出双手想抓住逐渐模糊的人。她的喃喃自语惊醒了抓空的手,蓦地睁开眼睛,呀,又是一场梦!
夜的寂静肆意汹涌,滴答滴答的闹钟从枕边碾过,无边的夜黑浓郁着一场窒息的忧伤。玲子摸摸枕头,泪水打湿了枕巾。梦中的心悸清晰残存,贯穿心肺的疼痛还未平复。
2.
15年前,妈妈领来了一位陌生的男子。
“以后叔叔就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妈妈微笑地对玲子说。
“你是谁?凭什么来我们家,滚出去!”14岁的玲子浑身是叛逆的因子,她被突如其来的事实惊呆住,成了一只愤怒的刺猬。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从玲子的脸上劈过去。玲子惊愕地望着扬起手臂的妈妈,妈妈也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挥打下去的手,一旁的叔叔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玲子最先反应了过来,她一扭头冲进了黑夜,眼泪以决堤的姿势汹涌而出。一弯月牙在天际冷冷地嘲笑,笑玲子那慌不择路的狼狈。
玲子一口气跑到了小河边站住,她慢慢地蹲下去,最后缩成一团,压抑的哭声刹那惊天动地。那哭声一片一片跌落河水,晃成明晃晃的光,闪着冷冷的眼。
“爸爸,爸爸,你在哪里?”玲子的哭声划过天际,一颗流星刹那间跌落,它拖着柔亮的尾巴,慢慢消失在远方。
“是你吗?爸爸,你在天上看见我了吗?妈妈不要我了,我恨那个男人……”玲子的喃喃细语惊飞了草丛中无数的萤火虫。
后来怎样?玲子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后来叔叔和妈妈一起找到了她。
“玲子和我们回家吧。”叔叔紧紧牵住她的手,她记得那手很是温暖,却被她狠狠地甩了出去。当玲子看到那个男人有些受伤的表情时,心里涌起报复后的快感。
日子到底是有条不紊地走下去了。
很长的时间里,陌生的叔叔成了外来入侵的“敌人”。玲子总是竖起浑身的刺想把对方戳得千疮百孔,奈何叔叔温温的性子竟像一团棉花,玲子所有的挑剔责难都落入他温柔的包容里,消失无迹。
他对玲子极尽讨好,总会小心翼翼地看着玲子的脸色说话。偶尔,妈妈对玲子的态度表示生气。
叔叔总是宽容地一笑说:“还只是孩子呀。”
3.
日子到底是好起来了。
每个傍晚,叔叔提着水桶帮妈妈一起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玲子不得不承认,妈妈脸上的笑容和天边的云霞一样柔和。
那个夏天,叔叔在小院的门边栽下丝瓜。那些枝枝蔓蔓爬满青瓦白墙开出一片金黄的小花时,玲子不得不承认生活像一幅水粉画,粉嫩粉嫩的。
夏天的丝瓜,细长鲜嫩,一个个垂下来,像一个个美丽的惊叹号。
叔叔总是爬上梯子拿起剪刀把长长的丝瓜一只一只剪下来。篮子里的丝瓜一只一只叠上去,满满的,像玲子内心涌起满满的涟漪。
在小院的门边,叔叔开辟了一小块田。芫荽、山药、四季豆、小白菜,一年四季不断。他把种子那么随手一洒,隔几天地里就会长出嫩嫩的苗,再隔几天就会出现低低矮矮的一片绿。有芫荽香香软软的叶,有四季豆攀爬的藤,还有小白菜探头探脑的水灵。
那个夏天,玲子看到院子里的豆荚密密麻麻地垂落,叔叔拿着个篮子把四季豆一串一串地摘下。此时,笑容盛放在他的脸上,映着夕阳的余晖,灿烂柔和。
第一次,玲子觉得这个男人其实不仅不讨厌,而且长得还是很帅的。
4.
其实,叔叔正式的工作是锯板师傅。
在山那边的角落里,叔叔自己搭了简易的厂子,日夜忙碌着。锯木板的机器轰隆隆鸣响,像火车从铁轨那边呼啸而来。一根又一根粗壮的树干从他手中稳稳送出去,又被锯子稳稳地剖开,最后变成一块块整齐的木板。
叔叔的手艺是极好的,锯出来的木板既平整又光滑。
于是,玲子看到那些四面八方的乡人把木头源源不断地送过来,那高高堆砌的木头把叔叔的身影埋没。他总是戴着大口罩挥汗如雨地忙碌着。轰隆隆的机器声,飞扬的木屑粉,叔叔淹没在繁重的劳动里。
很长的时间里,玲子对叔叔的回忆,都定格在那些木屑飞扬的模糊背影里。
5.
“玲子,把这些钱拿给你妈存起来。”叔叔每次从厂子里回来都会掏出一大把的钱。
那些钱啊,皱皱的,有木屑粉,有汗湿味,还有各种各样的乡间泥土味。有一角的,有一元的,有十元的,还有百元的。玲子把钱小心翼翼地摊平,一张一张地叠好。数过钱的玲子,觉得自己浑身也是汗味、木屑粉的味。
“玲子,我们今天吃什么呢?”尽管劳动的疲惫在叔叔的脸上如此显而易见,而他对玲子总是温柔地笑,有时甚至掏出一两样像模像样的小木墩子送给玲子。玲子一看总会乐得酒窝一闪又一闪的。
“哇,这个像小狗,这个像小牛呢。”玲子捧着木墩子乐得露出了小白牙儿,叔叔也笑了。此刻,他的眉毛、头发、脸颊都沾满细密的木屑粉,一笑,那些细细的粉就会飘落,一粒,两粒,无数粒……
过年,很快就到了。
时间过得真是快啊!怎么就过年了呢?玲子想。
是啊,叔叔来到这个家居然已经一年了。
那天,叔叔早早地起床,他从菜场里拎回来两个大猪脚,用大锅煮大猪脚。当香气从锅里冒出来的时候,玲子才从梦中醒来。
那一年,玲子的春节过得特别幸福。
咬着叔叔煮的猪脚儿,吃着叔叔种的青菜,听着叔叔在门口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玲子第一次觉得,幸福,其实离得那么近。
【二】
1.
当院子里的桂花树撑开高高的树冠时,时光已然走过了十个年头。十年间,桂花树从一棵小苗长成了一棵大树,它是叔叔来的那一年亲手栽下的。这一年,桂花依然花开簇簇,十月依然天高云淡,只是谁能想到,一个厄运像捏住咽喉的手,正悄悄收紧它的狰狞。
那天,叔叔照常在锯板厂里忙碌,满头大汗的他拿起一瓶水大口地往下灌,忽然,一阵异样的感觉从喉间传来,那口水生生地噎住了。上不上,下不下,等到终于落腹,腹部竟传来灼烧的感觉。
当叔叔把这个事当做笑话一样说给妈妈听时,妈妈的脸上现出担忧的神情。
“还是去医院查一查吧。”妈妈说。
“去医院看看也是好的,放心一点。”玲子也这么说。
当天就坐车去了县城。坐在检查室外面的妈妈神色凝重,心悬挂半空,来回的小碎步。
“食道癌中晚期。”白大褂的医生神情淡然,他把这枚炸弹轻轻地抛过来。
“哇,那可怎么办啊?”眼泪一下子蹦出来。妈妈的哭声,引得来来往往的人纷纷侧目。
“别哭了,现在医术好,没事的。”叔叔很快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他轻轻拍拍妈妈的背。
一声长长的叹息,不着痕迹地落地,叔叔走出医院的脚步迟缓凝重。
2.
上海,肿瘤医院。
一大道长长的伤口,从叔叔的背部横贯而下,深深的,长长的,像一柄嵌到肉体里的弯刀。此刻,绷带将可怖的形状绑成一弯白色的月亮。
妈妈盯着这道突兀的创口,心里头酸酸楚楚都是痛。她用目光一遍一遍去抚摸,恨不得能把这刀疤一瞬间给抚平。
岂是事事能如人愿?第三天,突然的变化,成为噩梦一般的现实。
伤口裂开了,在叔叔的背部张开大大的口子,里面的骨肉森森,像地震的缺口一般,吞噬着妈妈落在那里的视线。谁能理解那种不可承受的惊惧?亲眼看着最亲密的人承受最血淋淋的残酷。
妈妈只觉得从脚底心的位置起,每个血管里的血液以冲锋般的速度直往头顶上冲,汩汩的速度逆流着不可更改的强势,它们全部嚎叫怒吼着往头顶的部位集合。
“砰!”脑海里炸起一个声音,眼睛里许许多多的血色像迷弹的烟雾在漫开。慢慢的,慢慢的,疼痛成了尖锐的钻头,一点一点穿过大脑向妈妈的四肢百骸传达。
叔叔在床上呻吟,妈妈却痛得蹲到了地上。
没人知道蹲在地上的妈妈,此刻脑部的动脉瘤破裂,血液从破裂的位置挤压而出。那些在大脑里四处流窜的血,正通过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向主人传达它的预警。
那又怎样?此刻,躺在病床上的是叔叔。其他的人,包括妈妈自己都把目光聚集在伤口横然的叔叔上。
妈妈还是站起来了,速度极慢。“我要照顾病人,我不能倒下!”这个念头是魔咒,它支撑着妈妈挺过了蚀骨锉灰般的疼痛。
眼前还是一片红色,妈妈透过那片红对病床上的叔叔说:“伤口裂开了,不过不用怕,有我在呢。”
那个夏天,炎热的太阳是着火的利箭,嗖嗖的热气,一箭一箭又一箭,地面像一把把钢针扎过。上海,成了笼罩在蒸笼里的馒头,腾腾的热气把人的力气都抽走了。
妈妈却在发病之后,顶着烈日四处奔波,买菜,烧饭,送饭,给叔叔端茶送水。
3.
到底是出院了,叔叔去杭州继续化疗。
妈妈先回了家,只因为她在最后一天的行程上昏倒在办理出院手术的窗口前。
叔叔说:“大概是太累了,你回家好好休息吧。”
玲子从妈妈下飞机起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实,妈妈的一只眼睛越来越眯,越来越小,仿佛有许许多多撑不住的困意,随时要闭了去。
“玲子,你看,妈妈的左眼是不是小了很多。”妈妈自己也发现了这个事实。
“是啊,怎么回事?眼睛小了一半呢。”玲子觉得很是奇怪。
第二天,妈妈的左眼彻底地闭上了。任凭怎么拉扯着眼皮,却再也无法睁开。
县城的医院大夫说:“大概是白内障,得趁早手术。”
手术前的那天晚上,妈妈房间里传出一片呻吟。
玲子急急忙忙地跑进妈妈的房间。
妈妈捂着左眼在床上痛得直打滚,疼痛扭曲了她的身子,浑身蜷缩,手脚颤抖,无意识的呓语,断断续续地吐着:“好痛噢!好痛哦!”
玲子慌慌张张地抱着妈妈,妈妈的呻吟像一根挥舞的鞭子,一声,一声,重重地鞭笞在玲子的心上……
玲子抱着痛得无法言说的妈妈,眼泪成了汹涌的河,滚滚而下,她喃喃地叫着:“妈妈,妈妈……”心脏的毛细血管都要撑裂了似的,那一声一声巨大的心跳声逼仄着薄薄的耳膜,随时要从耳朵里爆炸了似的。妈妈的眼痛,玲子的心更痛!娘俩包成一团哭了起来……
这情景,忽然像玲子爸爸去世的那一天。妈妈抱着玲子哭得撕心裂肺,玲子擦着妈妈的眼泪,哭得伤心欲绝。一样的夜黑,一样的痛,尘封的记忆撕开口子,死亡闪着鬼魅的绿眼睛……
“不,不能带走我的妈妈啊!不能带走我的妈妈啊!”
玲子用颤抖的手摸索着想打电话,手却哆嗦着,十几次按不出键。
……
4.
温州附属一医。
医生拿着刚拍来的片子说:“动脉瘤破裂,第五次了,病人有生命危险。”同时又奇怪地问:“这样的破裂,疼痛是常人无法忍受的,为什么前面几次都没送到医院来?这个病人靠什么支撑?”
那个术前的晚上。
玲子躺在医院冰冷的水泥地上,妈妈的呻吟一声声从玲子的心上滚过,刀扎一般。
“动脉瘤破裂了五次,身边的人为什么没发现?”
“如果不是受到刺激,这样的病一辈子也不会发作。”
“这样的疼痛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病人怎么能拖得这么久?”
……
医生的话,妈妈的呻吟,清晰无比地从玲子的脑海里碾过。那一刻,躺在病床下的玲子第一次感觉到恨意。
是的,都是叔叔不好。妈妈忍着疼痛日日夜夜伺候他,他为何没发觉?
如果不是看到他的伤口,妈妈又怎么有这次的无妄之灾?
如果第一次破裂就发现,又怎么会现在有了生命的危险?
……
这些意念,着魔了一般,附在玲子的身上。她睁着眼睛等天明,没人知道从妈妈发病的那一刻起,她已经五天没吃下饭。
饥饿、疲劳、紧张、心痛……玲子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受了一次巨大的重创。水泥地的冰凉,一次次冲击她的奄奄一息,像是一条抛到岸上的鱼,玲子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
一个月后,叔叔先出了院。他带着巨大的刀疤,望着长满灰尘的家,冷冷清清的。
三个月后,妈妈也出院了。她带着一只永远闭上的左眼,被外婆接到了乡下。
玲子呢?
在这次的变故中,她整整瘦了二十多斤。
她越发地娇小,越发地沉默。常常在夜晚像只惊恐之鸟,瞪着夜黑,睁眼到天亮。
【三】
1.
很多年以后,玲子回忆起那段光阴,心中的悔恨,是一波波涌起的浪,一波滑下去,另一波又覆上来。
两个劫后余生的人,在不同的地方疗养。是玲子的坚持,她把妈妈留在外婆家,叔叔留在原来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