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汉字不认识一个，黑子也知道“美梦成真”这四个字连在一起会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当他推开牛棚栅栏，一眼看见躲在大牯牛身后偷看自己的，那一双黑白分明又满是戒备的眼眸的时候，他知道他貌似真的一不小心美梦成真了。
　　 天还没有四亮，橘黄的太阳藏匿在灰白的云朵后面，破碎的阳光穿透云彩投递在牛棚外半截见底的腌菜坛子上。坛子里还有一洼水，盈满洁白的光晕，凌乱，四溢。黑子抬手猛掐自己手背，感觉到丝丝疼痛，急忙回头四处打量，末了冷不丁转身抬起就是一脚将牛栅栏踢上。屋子里顿时陷进无边的黑暗里，他耳尖的听见大牯牛身旁发出一声低低的类似于老鼠啃咬东西的声音。
　　 女人，活得，可以生孩子暖被窝的，就在这间牛棚里。昨天找了一天，毒蜂蛰的歪嘴斜眼，现在却躲在自家又脏又臭的牛棚里。他甚至可以感觉得到，腐败的稻草混合着这些年大牯牛吃剩的、屙出的污秽物在慢慢发酵。他从黑暗里摸出一盏时代久远的煤油灯，点亮了，照着姑娘的脸。
　　 姑娘的眉毛像吴三嫂养的春蚕，看得黑子直咋舌；她的眼睛像溪水里的浪花，白花花的耀眼，更像是天上的星星，闪啊闪，看得黑子口干；她的鼻子像蜜桃，因为黑子是俯视，看的只是她的鼻尖前侧，但这也足以让黑子莫名的怀念起桃子的滋味；她的嘴巴翘翘的，看不真切颜色，却仍旧是有白啧啧的色泽反映进黑子的眼里。黑子放牛，周围就没有他没去过的地儿。他盯着她看了半天，他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出现在自家牛棚里的姑娘。
　　 你道出现在黑子牛棚里的姑娘是谁？对，没错，正是二胖子的逃跑新娘！新娘名叫张晓燕，属鼠，一问才知刚好比黑子小七岁。听口音不像是外地人，起码距离黑子居住的芝麻山不远。黑子看着轻启朱唇对自己缓缓叙述身世的张晓燕，悄悄琢磨：难道我黑子真的和二胖子的媳妇有缘分？
　　 有没有缘分我不知，但是那天张晓燕在茶叶山二胖子家里，借着上厕所之名逃跑了倒是真的。那一晚，月黑风高，负责看管张晓燕的二胖子娘蹲在张晓燕的茅厕外，她怎么也想不到张晓燕早就瞄准了二胖子家的茅厕后面有一处破洞。张晓燕用手指将破洞越抠越大，悄声将碎了的砖瓦放到地面。瞅准机会，从抠出来的破洞里逃了出去。
　　 她顺着厕所后面的山道没命狂奔，脚下面高一处，低一处，也不知脚面和双腿被山上的野草、藤蔓划出了多少口子。约莫着刚跑到山顶，就听负责看守的二胖子娘发出杀猪一样的嘶吼声。张晓燕心想坏事了，脚底下的步伐更加急促，凌乱起来。参天的树木遮住了满天的月华，四周围树影婆娑，风吹动着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张晓燕心里又急又怕，看不清道路，只能依靠着求生的本能四处逃窜。
　　 就在她以为自己已经跑出很远的时候，谁知道脚底下一滑，只感觉右腿肚的地方一阵吃痛，整个人却是顺着山脊骨碌碌滚了下来。一路而来，也不知撞了多少地方，磕破了多少处皮。好不容易停稳了身体，却是感觉脑袋一震慌乱、晃动，湿热粘滑的液体便顺着后脑勺缓缓溜进衣领深处。张晓燕来不及思考，疼痛就让她昏迷了过去。
　　 说来也是奇怪，芝麻山距离茶叶山山路的话怎么算都得有十五里路，可是要是沿着山脉翻山越岭的话也只有几座山而已。这张晓燕晕倒的地方，距离黑子居住的芝麻山，现在也只是中间隔着一座山。昏迷在山里的张晓燕又累又怕，等她醒来，已经中午。她看看自己昏迷的地儿，当即就决定现在这里养好伤再说。你说是为什么？再也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更能够鬼斧神工的藏匿一个人了。
　　 原来张晓燕昏迷之前，顺着山路一路滚下来。这一滚，她就滚进了野猪窝里。这是一个废弃的猪窝，仰头三面山壁，一米多深，山壁上长满说不出名字的杂草矮树，将躲在猪窝里的张晓燕整个人遮挡住，竟然还会有阳光透过杂草、树叶洒在张晓燕的身上。
　　 也活该是张晓燕命不该绝，她躲在猪窝里忍饥挨饿好几天，耳听着山上面人声越来越少，到最后干脆消失不见。揉揉结着疤的小腿，站直了身体往外一瞅。这一瞅，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张晓燕躲藏的野猪窝，窝内安逸无事，窝外竟是险象丛生。你道二胖子带了那么多人怎么死活找不到她？这个野猪窝，居然是山脊上凸出来的一个凹槽，就像是人的脸颊和鼻翼之间长了一个疙瘩。只不过疙瘩是凸出来的，野猪窝是凹进去的。疙瘩不能救张晓燕的命，野猪窝藏住了张晓燕。
　　 这样的天作之合，惊天巨作，恐怕也只有大自然才有这个能力！如果当时张晓燕滚落的不是野猪窝，或者滚落的距离再相差一点点，那结果真的不敢想象。除了顺着山脊跌落两旁深渊，她的命运真的没有第二个选择。也正是因为这样，任谁走在张晓燕的身旁，只要她不出声，都不会想起来这个看起来像是万丈悬崖的下面，会有这一方天地。
　　 张晓燕踩着野猪窝窝底，沿着山脊小心翼翼地爬回山腰。从危险之地顺利逃生，可是她并不敢大意。她这次没有胡乱的奔跑，而是瞅准了一个方向。这一走，就绕到了黑子家附近的山坡上。时值傍晚，她躲在山坡上的草丛里，听着一个妇女站在一家屋子前骂骂咧咧，寻声而去便看见黑子骑在大牯牛背上，脸肿的像是一个猪头。在黑子和牯牛的身后，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尽头，一辆突突作响的机动车，像一个古稀老人一样游弋而去。那天夜晚，她趁着天黑，摸进了黑子家的牛棚，准备第二天瞅准了时机假装黑子的家人拦车逃走。
　　 黑子听了张晓燕的叙诉，嘴巴张的像一条缺氧的鱼，两眼木愣地盯着张晓燕丰满的胸脯。“女人，孩子，睡觉”，这些敏感而又让他感到羞愧、窘迫的字眼像一只只不听话的小鸟，在他的脑海里叽叽喳喳。他猛地张开双臂，将同样盯着自己看的张晓燕搂进怀里，抱得死紧。张晓燕以为这下子完了，刚想开始挣扎，就听黑子嘶哑着嗓子结巴道：“抱……抱……一……”黑子想说就抱一下，张晓燕听懂了。她乖顺地僵硬了后背，任由黑子抱着。
　　 黑子为什么没有将张晓燕就地正法了，张晓燕不知道。或者知道。只是她不想深思。黑子自己觉得张晓燕是二胖子的媳妇，虽然二胖子放出话谁捡到归谁，可是他得不到准确的信，他不敢。当他看见小燕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脑海里对于女人这个字眼，似乎还多了“活得，是人，有父母”这些东西。
　　 他觉得，小燕不是东西，不能谁捡到就归谁。也许是他太老实了吧？毕竟大家伙都这么说他。什么叫老实人不做老实事？大概说的就是黑子这样的人吧？自那日清晨发现牛棚里的惊喜，黑子便停止了早出晚归的放牛生活。他每天将大牯牛撵出牛棚，随便找个地方栓了，便悄悄摸了回来。天还没黑，便又撵了牛一阵风一样刮进牛棚。黑子娘起初并不在意，日头长了，就觉得蹊跷。
　　 黑子娘撵在黑子后面走进牛棚，一眼看见同蹲在大牯牛身边同黑子说笑的张晓燕，一下子黑晕了头。只听她哇啦一声大叫，唤来了同样心存疑虑的黑子爹。老爷子照面走来，迎头撞上忙着按黑子娘人中的张晓燕，又是哇啦一声。不过到底是个爷们，比起黑子娘镇定了很多。他随手从怀里掏出烟袋杆子，就地往那一蹲，吧嗒起来。
　　 “爷，您有姐妹么？”黑子娘瞳孔猛地一阵收缩，瞪大了眼瞅着黑子，豆大的泪珠就吧嗒吧嗒顺着脸颊滚落。张晓燕无措地站在大牯牛身侧，很久，她怯怯地问着黑子他爹：“自家养的猫狗丢了，还会着急。何况，活生生的人呢？”
　　 “二胖咱惹不起，赶明儿给送回去，兴许还能谋点筹礼什么的！”黑子被娘看的发怵，听了张晓燕的话，急忙转身，打算走向他心中的小燕。黑子娘见了，伸手拽住他手臂。此时的燕子，看在她的眼里竟然比山上的气斑蛇还要危险很多。这哪是生娃子的媳妇啊，这是阎王殿前的生死簿啊。弄不好，就要你小命。她想了想，继续安慰黑子：“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还不多？买，买，买买买，一定给你买！”
　　 “妇道人家，你懂个屁！”黑子爹似乎另有打算，开口打断了老伴对黑子的劝说。
　　 “可是……”黑子娘还想说点什么，却被豁然起身的黑子爹拽出了牛棚，黑子不放心燕子头一次留在了牛棚里过夜。彼时，夜凉如水，清冷的月华洒落满地，皎洁的明月照亮了院子里的一切。让透过牛栅栏缝隙偷看外面一切的燕子有了片刻的迟疑，让她头一次有了“这是黎明前夕，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的错觉。
　　 “狗日的癞黑子，你敢偷老子的女人，二胖我跟你全家没完！”燕子窝在黑子身旁等天亮，可惜她还没等来天亮，就听到了让她肝胆俱碎的声音。黑子一个鲤鱼打挺从前几天偷偷拽进来的新鲜稻草上直起身体，他扫一眼燕子，悄声走到牛棚门口的栅栏前。他看见蜿蜒的山路上有一条火龙在游动，远处的天边太阳橘红的好像是熟透了的橙子。
　　 燕子说买媳妇是犯法的，要女人生孩子得自己赚钱去娶！法，啥是法？黑子回头不解地看看此时已经一脸惨白，身体都抖作筛糠的燕子。再回头，正好看见火龙的头头，二胖子。只见他领了几个男人，一脚踹开门口竹栅栏，冲进了自家院子。他看见那些人将二胖子围着一团，个个凶神恶煞的，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顺来的长短不一的毛竹杆子。有的毛竹上面，还残留着新鲜的毛竹叶儿。
　　 “大兄弟，这是咋啦？”黑子娘显然刚刚正在煮饭洗碗，她的手上还沾着水，不停地在腰间藏青色亚麻布围裙上擦拭着。见了黑子带了七八个壮汉闯进院子，前倾着身体，两手扎开像一只才孵出小鸡的老母鸡一样直奔着黑子一伙人走去。
　　 “怎么了？老妈子，你还给我装蒜！”二胖子不听黑子娘的问话还不生气，见了黑子娘腰上的围裙，再抬眼看看她身后幽幽走出的黑子爹。当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对着黑子娘就是一下子。这一脚没长眼，擦着黑子娘的胸口就下去了。黑子娘身体倒是躲过了，人还是受了点惊吓，脚底下不稳，扎扎实实地向着地面磕倒。
　　 “老……老头子……”黑子娘被二胖一脚踹空，心里慌慌的好像天要塌了。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人还没从刚才的事情里反应过来，腰后面就被一双大手轻轻地按住。她回头，看到老伴正迎着二胖子的视线，一脸严肃地站在自己身后。她忙不迭开口，黑子爹按在她腰上的手指紧了紧。她便又收回了到嘴的话，低头从黑子爹胳肢窝下转到他的身后。
　　 “人呢？”二胖子也不做多问，见到昨晚才分开的黑子爹，开口就问燕子的下落。你道怎么昨天才知道燕子在牛棚，今儿个二胖子就找来了？原来是黑子爹昨晚出了牛棚，寻思了半天硬拽着老伴去了二胖子家里。他的想法倒也没错，燕子是个大活人，不是食物，说吃就吃了。燕子要是食物还怕啥？只要死不认账，甭管吃进肚里的是什么，屙出来的都一样！可燕子是大活人啊，芝麻山和茶叶山，说远不远，说不远也上好有一段距离。要是考虑到长远问题，那还是得想办法把二胖子给处理咯！
　　 本来他是打算二胖子给点谢礼，把燕子领回去得了——燕子逃跑的时候，二胖子心里是窝了一肚子火。现在燕子有着落了，原本心里那滋啦滋啦撩拨着的怒火早就变了味。他现在全身燃烧得，恨不得将燕子按倒了就地解决，一保叫她十天半个月沾不来地面——他听了黑子爹打算，门牙一嗤，不干！自己花钱娶得媳妇，找回来还得给人家钱？
　　 黑子爹只说知道燕子的落脚处，却并没有说燕子和他们家的黑子在一起，还是几天几夜。二胖子心想燕子又不真是燕子，还长翅膀飞了不成。他没听完黑子爹的第二个条件，抬手就把两个老人轰出了院门。吃了瘪的黑子父母，又连夜摸黑走回芝麻山。二胖子料定了黑子一家使不出什么诡计，前脚黑子父母刚走，后脚就到处喊人撵了过来。其实他心里是真真地怕狗急跳墙的黑子父母，会让黑子吃了他到手的肥燕子。
　　 “牛棚呢！”黑子爹下意识掏出他常年不离身的烟袋锅，照着袋口就是吧吧几口。躲在牛棚里的燕子，只感到眼前一黑，挣脱开黑子拽住她的手就冲了出来。二胖子见到燕子，眉毛都笑到了额头两边。可是马上的，他的笑就冻结在了卡白的脸上。他回头狠狠地瞪一眼黑子爹，再回头，双眼射出的精光像一根根利剑，嗖嗖嗖地像紧跟着燕子跑出来的黑子射去！
　　 “臭婊子，给老子跑这来了？”二胖子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上前一把拽住刚出栅栏的燕子手臂，往怀里一带，随手就是一巴掌。也许是想起了连日来寻找她所花费的钞票和在黑子这里所受的耻辱，他揪住了燕子的长辫子，将她按倒在牛棚前面就是没头没脸一通拳打脚踢。那拳头和双脚像雨点一样落在燕子的身上，砸得燕子只能够抱住脑袋将身体尽可能多的蜷缩起来。
　　 “燕……”黑子看到燕子被二胖子按倒了，有心想开口呼唤她，却又结巴地面部肌肉都抽搐了起来都没蹦出第二个字。他张大了嘴巴，歪斜了右眼，脖子暴起一根根骇人的青筋。原本安静地站在一旁看二胖子教训燕子的黑子爹见了，几步上前拽住黑子衣摆。他怕黑子再次坏他的好事，让二胖子打舒服了或许是最快的解决办法。他觉得，只有二胖子心里的气出了，他的算计才可能有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