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锐往土疙瘩舞台上一站，陈明的眼前，仿佛一朵幽兰徐徐开放，幽幽吐露香馨，直把他心底最幽微的情弦，一下，又一下地拨动了。当他得知，这就是设计《大众日报》报头的山东名门才女辛锐时，这个被战火薰黑了肤色催硬了心肠的汉子，眼眸里竟漫上了一层薄雾。
　　 这年，他三十八岁，残酷的战争，恶劣的环境，磨去了他的文弱和柔软，对爱情和平凡家庭的向往，也淹没在频频出没在身侧的死亡阴影里，他以为，这一生，与爱情无缘。不曾想，她来了，不经意间，如一缕阳光，照亮了他的整个生命，他的人生，顿时五光十色起来。
　　 有些女子，天生就带有植物的气息，蓬勃，湿润，又风情万种。何况，辛锐的身上，浸润着的，是大明湖的浩渺烟波，是比大明湖更浩瀚的中国古典文化。如果不是这一场战争，她的人生，是在大明湖的晨曦晚照里，在济南媚如娇娘的春花秋月里，研墨，作画，读书，论诗，顺带着，相夫教子，平安快活地与岁月共老。
　　 没有如果。
　　 因民族资本家祖父辛铸九拒当伪省长，一生清誉不被“汉奸”所污，她父亲带着一家九口怆惶出逃，走上颠沛流离的逃亡路，而固执的祖父祖母不愿拖累他们，留在家中，与日本人周旋。
　　 原本要回老家避难的辛家人，走到枣庄时，发现老家早就在日军的铁蹄下了。几经周折，辛锐和三弟二妹三人随父亲到了腾县八路军的后方，加入八路军。
　　 脱下素雅的旗袍，换上不合身的粗布军装，扎上皮带，裹上绑腿，穿上草鞋，戴上军帽，她用了二十年的名字辛淑荷，也改为响亮硬气的“辛锐”，她的人生，从此告别雪月风花、琴棋书画，由安逸舒适到颠沛动荡，连天烽火将把她锻造成坚强不屈的女战士。但她的风采是掩不住的。骨子里透露出来的灵秀清雅，书香浸润出来的优雅端丽，让她即便默默站在队列里，也如鹤立鸡群。
　　 初到部队的辛锐，成了抢手的宝贝，山东省妇联要她，八路军的领导们也抢着找她帮忙整理材料，这种动荡却激昂的生活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她那颗细腻敏感的艺术家的心，被伴随着枪炮声的不确定的生活，被时时处于险境却无比乐观的精神，极大地丰富了，感动了，她的眉尖心上，满满的是鲜活的力量。她那一手漂亮的柳体字，把宣传标语都变得别有韵味，她寥寥数笔勾勒出的人像，让男女老少没事就围着她，央求她给自己画张肖像。行军中，战士们常要求她唱歌，她会落落大方地从坐着的背包上站起来，掠一掠齐肩的秀发，两手插进胸前束腰的皮带里，然后轻轻唱起来：延水浊，延水清，我送哥哥去当兵……她那独特的女中音，把《延水谣》唱得深情款款。担任“姐妹剧团”团长后，辛锐更忙了，演出、创作，辛锐还特意自编自演了《歌唱抗日根据地》：根椐地里新气象，男耕女织打东洋……
　　 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位资本家大小姐已脱胎换骨了，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从小受琴棋书画熏陶，如今却那么激情四射地表演这种豪气冲天、浅显易懂，缺少艺术韵味的歌舞。
　　 大明湖畔那座四季花团锦簇，长年流水汤汤的高宅大院，和她那儒雅慈祥的祖父，从此成了她午夜梦回时的牵念。她只能在梦中，一遍遍抚摸她的那青葱鲜嫩的过往，和她钟爱的笔墨纸砚，还有她为上海抗战将士募捐举办的画展。
　　 像她这样的女子，爱情梦想虽然不能如烟花般绚烂，至少也该细腻精致如暖玉，稳稳地，清雅又浪漫。以至于，那天，陈明喊住她，笑眯眯地说：“你设计的报头和伟人像非常不错。我也喜欢绘画的。”“是吗？那太好了，以后还请校长多指教。”她轻声应着，并没有多想。他是抗大山东分校校长，是兄长般亲切的革命者，个头不高，肤色黝黑，戴着副近视镜，文质彬彬，课讲得不错，但南方口音太重，听起来有些费劲，是个谦和随意，值得尊敬的厚道人。仅此而已。他看着她时眼中别样的神采，也被她忽略了。
　　 陈明是八路军里有名的笔杆子和“理论家”，当时的《大众日报》上经常有他的署名文章。他是福建省龙岩县人，比辛锐整整大了16岁。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两年后担任中共福建临时省委书记。后又到前苏联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两年。抗战期间，陈明随八路军115师到达山东，担任中共山东分局抗大校长、省战工会副主任兼秘书长等职。
　　 陈明对辛锐的爱慕之情，被分局书记朱瑞和陈若克夫妇看在眼里，当陈明期期艾艾地多次对他们提及辛锐，玉成这对才子佳人，便成了他们的心事。一天，陈若克特意到学校找到辛锐，为陈明作媒，辛锐羞红了脸，低头不语。陈若克明白，她还没有爱上他。陈明倒释然，觉得这样才是他爱慕的辛锐。他不灰心，每隔一个月，只要有时间，他都会骑上马或骡子，奔去看她。见了面，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小心地问，身体还好吗，会打扰你吗，会累吗，如果累了，我就先回去了。好像对一朵花的呵护，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都还怕不够。辛锐扑蹼一笑，这个在人前气定神闲，在战火中临危不惧的南方男人，此刻更像一个孩子，让她突然心如春水般柔软了，想疼他爱他。
　　 1941年3月，时局越来越紧，战争也越来越残酷，但春天还是如约而至，杏花春雨里，陈明和辛锐结婚了。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家人在场祝福，但陈明的幸福已钵满盆满，他从来不敢想，她这样触手可及，一伸手，一低头，她就完全属于他了。
　　 婚后，他俩相敬如宾，如漆似胶，可惜不能长相厮守，他们有各自的工作岗位，通常是，每隔一两个星期，陈明牵着他的黑骡子，来接她一次，每次，她坐着他牵的骡子，都会想笑，因为，这像山东地方风俗接新娘。而每次，他总在她的笑容里，满心欢喜着。或许，只有在那样朝不保夕的战争年代，才更能真切体会幸福原来就是这么简单，只要彼此平安地在眼前，只要看到彼此的笑容，听到彼此的呼吸，岁月就风和日丽。
　　 不久，辛锐怀孕了，原本体弱的她，更加苍白憔悴。陈明高兴中更多几分疼惜，他没能买点补品，为心爱的人补补身体，只能尽可能找时间陪她上山摘野生酸枣子吃。看着捧了酸枣子如获至宝，吃得不亦乐乎的妻子，他觉得他的小妻子太不容易了，从小锦衣玉食的她，曾几何时，会为一捧酸枣子高兴成那样。他抚摸着妻子瘦削腊黄的脸，安慰道：“现在是战争年代，条件差，只好委屈您吃点酸枣子了。等到革命胜利，咱们回龙岩家乡，那里有桔子，枇杷，农家还腌有香喷喷的酸菜，味道可好哇! ”
　　 可惜，这个平常得微不如足的心愿，却未能得偿。他未来得及带妻子回家乡，尝尝龙岩风味特产，便双双埋骨于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上。
　　 1941年11月。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天寒地冻，凄风苦雨。侵华日军总司令烟俊六坐镇临沂指挥，调动日伪军5万多人，向山东抗日根据地沂蒙山区展开“铁壁合围”，情势十分紧急。11月30日，在费县大古台村，陈明和辛锐匆匆相遇，看着因流产而消瘦了一圈的妻子，陈明多想停下脚步，哪怕牵一下妻子的手，哪怕说一句问候的话，可他正率领部队急行军，准备去阻击敌人，他只能高高地举起右手，向不远处正在向他张望的妻子挥了挥，又挥了挥，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他相信她会懂。翌日凌晨，陈明带着队伍突围中，双腿负重伤，警卫员小吴要背他一起走。陈明严厉命令他：“这是战场，你要服从命令！你给我走！”小吴刚一离开，抗大的几名学员发现了陈明，要冲过来抢救。但敌人已经围住了陈明，眼看将要被俘，他佯装不堪伤势疼痛，无力反击。等鬼子逼近时，陈明突然对敌人连开3枪，之后，剩下的最后1颗子弹，对准了自己的头颅。而此时，辛锐也在战斗中受伤，双侧膝盖骨被打碎，腹部中了一弹。至死她都不知道陈明已经牺牲。
　　 当夜，辛锐被抬到山东纵队野战医院第二医疗所驻地——火红峪村。为安全起见，二所的医护人员给辛锐找了个矮而宽阔、进出口小的山洞里藏身。洞的地面不平，医生用干草铺好，让辛锐躺在上面。躺在凹凸不平、阴暗潮湿的山洞中，伤势严重却得不到救治的辛锐，几次痛晕过去。
　　 敌人仍在穷追不舍，12月17日，一股前线撤退下来的日军发现了他们，火速包围了火红峪村。二所的同志急忙抬着辛锐往外突围。为不拖累战友，辛锐楞是从担架上滚落下来，他们只把她放在两个大石头之间，把身上所有的三颗手榴弹都放在她身边，敌人冲上来了，辛锐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
　　 好在，他已在另一个世界等她了，那个未知的世界，应该没有战争吧，他们可以像每一对平凡的夫妻，在一粥一饭的平淡里，读书，作画，相亲相爱。沂蒙山麓的烟岚，流传着他们的身影，和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