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初六，是个难得的“黄道吉日”。老天爷好像能掐会算，一大清早就眉开眼笑起来，你看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
　　 “今天，我们在神头街的‘祥瑞饭庄\\\'举办婚宴，请你和嫂夫人早点来捧场嗷。”好友飞儿的电话让爱人困惑，神头在哪？顿时这个家伙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晶儿，你的外婆家不是在那吗？今儿做回向导如何？”爱人一脸的期盼。是的，那是外婆生活的地方，她的气息曾氤氲在空气里；那是娘成长的地方，她的足迹曾无处不在；这个地方也曾溢满甜酸苦辣，点点滴滴都凝聚在我的生命里。
　　 “我可不去，我一辈子不去那，都不会留恋；我一辈子不见那冷血的人儿，都不会想念。” 我咬牙切齿地说着。“哎，你这头倔驴哦，还记你小舅的仇呢？他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年？”爱人有点伤感。“你不懂。”我笑得很苦涩。不料，往事如泛滥的潮水骤然涌入脑海，竟如此清晰地浮现于眼前……
　　 其实，小时候的我并不讨厌小舅，那时的岁月亦金灿灿地发亮。此时的外婆还算健朗，别看年近古稀却依旧耳聪目明。听说年轻时的外婆是位地道的美人：白皙的肌肤，高高的个儿、苗条的身段，柳叶眉下那双大眼炯炯有神，那张樱桃小嘴总优雅地上扬着，那对浅浅的酒窝儿也若隐若现。而如今的外婆已弯下了脊梁，眼眶有点凹陷，甚至失落牙口的脸颊都有些干瘪，只是她笑起来依旧很好看，满脸的褶皱绽放成一朵晚菊花；有意思的是，外婆总扎着一个鸡蛋大小的发髻，并用一个黑色的、巴掌大小的网子“笼罩”着；更有趣的是外婆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扭扭捏捏，像位婀娜的舞者。外婆的“造型”如今看来很“奇葩”，五冬六夏都用三寸来宽的“扎腿带子”扎着裤腿，露出那双别具一格的小脚。而她的上衣更奇特，永远是偏襟的式样，这种款式已“流行”了多年。所谓的“偏襟”就是纽扣儿总缝于左侧，那纽扣也与众不同—需要裁缝用相同的布条搓成布绳，再将布绳儿盘成蝶状。那般细致、典雅，渗透了东方传统的味道。
　　 那时娘还很年轻，脸似桃花，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只不过她个儿不高，身材也有些瘦削，就这点而言她和小舅很相像。只不过小舅的眼睛稍大一点，皮肤更黝黑了一些。 娘的胆很小，小得连自行车都不敢骑，从县城到神头不过十二公里的路程，我们乘坐公共汽车却要等候许久。在那经济闭塞的年代，坐趟公共汽车对我来说是件很“荣光”的事情。当我蹦蹦跳跳地跨进汽车，坐在软绵绵的座位上，真是一种享受：看着公路两侧的树木像长了脚拼命地向后奔跑，我将小手伸出车外，感觉风儿“嗖嗖”地从指尖划过那感觉真爽。只是年幼的我弄不明白，为啥娘从外婆家归来，总像蛟龙被抽取了筋骨，赖在炕上一动不动。你不晓得啊，娘只要踏进外婆家的门槛，就像一枚旋转不停的陀螺。你瞧她总戴着那条灰黑色的围裙，一连好几天都像“打持久战”。只见她匆匆忙忙地浸湿毛巾，将所有的桌凳板凳擦洗干净；然后跳上高高的土炕，拽下那“灰老鼠”般的床单，或找出一堆厚薄不等的脏衣服，并一一浸泡到大盆里；随后手持笤帚或扫帚屋内屋外一阵“乱舞”……而外婆总埋怨个不停：“傻闺女，一进门就知道干活，也不陪娘说会儿话？”紧接着，她一脸浅笑地抓住我的小手，开始东家游西家晃，甚至四处“炫耀”：“老姐妹们，快看看我家这个乖巧的丫头......”待到我们娘俩打道回府，此时的外婆家早已窗明几净，小院的四角旮旯都透着清亮。
　　 小院里那棵老枣树已被红艳艳的枣儿压弯枝头，角落里那片蔬菜也绿得发亮；墙壁上布满了爬山虎的枝蔓，偶尔还有几朵喇叭花在晨光里展露笑颜，墙下那一池的山药花或月季花也竞相绽放；西屋那个煤炭炉被烧得通红，那把水壶也在“吱吱啦啦”地歌唱;那根从南“扯”到北的铁丝绳上挂满床单与各式各样的衣裳，满院洗衣皂的馨香伴随花朵的芬芳随风飘荡......
　　 “娘，为什么我的姑姑回娘家总像客人，而你却忙个不停？”我总抬起头，一脸的困惑。“傻丫头，你小舅不是没有婆姨吗？”娘一脸忧郁地抚摸我的头。随着时光流逝，逐渐长大的我明白很多“典故”---在那个尴尬的年代，我的小舅曾下过东北，这个“滑”得像“泥鳅”的家伙在那里竟瞒天过海招了“驸马”。可惜顽固不化的外婆“要死要活”得逼着人家重返家乡，那般残忍地棒打了鸳鸯。后来一系列的变故，我的小舅舅疯了，疯在那个落叶飘零的深秋。小舅舅不犯病时像一只温顺的羔羊，而犯病时则像凶神恶煞。你看他高举着斧头：“我劈死你这妖怪！”撵得大舅像只野兔四处逃窜。终于我那老实得“三脚踹不出个屁”的大舅，不知是万念俱灰还是不堪凌辱，竟“扑通”一声跳了井，从此彻底的脱离了“苦海”。说来也怪，大舅“驾鹤西游”后没几年，我这小舅舅竟奇迹般的捡回了“魂魄”。从此小舅舅不疯了，只不过堕落成一个“酒鬼”，很多时喝得酩酊大醉。
　　
　　 事过多年我的外婆依旧愧疚不停:“哎，斌儿活得太累了，这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这老脑筋，人家早已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我的大儿子也死不了，作孽嗷……”娘也陪着外婆抹着眼泪：“娘啊，俗话说‘君子不与命争’，一切都是老天爷注定好的……”或许这一切太朦胧，大人的世界我看不清楚。只晓得外婆对我真好，真叫放在头上怕摔着，丢在嘴中怕化了……而小舅舅却像抽“羊角疯”---对我忽冷忽热。
　　 那时外婆总偷偷的在我的小包袱里放一些水果或糖块，偶尔给我扯上几尺花布。那些花布真好看:粉红的、暗红的、玫瑰红的……各种式样大小不等的花儿，都吐着嫩黄的花蕊，那些墨绿的叶子彼此相连，衬托出“花海”的色彩斑斓。“外婆，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奶声奶声地喊着。“嘘！傻丫头别嚷，别让你小舅舅知道嗷。”其实小舅舅对我并不坏，只是有点像“葛朗台”。他高兴时就会搂着我，教我用金黄的玉米喂那些满院“跑火车”的鸡群。记得有一次他喝醉了酒，依旧把我搂在怀里：“丫头，记着长大了好好地孝顺你的娘嗷。你有好几个哥哥姐姐刚生下来就见‘阎王’了，还好老天爷疼惜你娘，才让她得到你们兄妹俩个。”小舅舅的眼里闪过一丝柔情，然后有点惆怅地叹道：“丫头，舅舅看到你总会想起自己的丫头，只是她比你要年长许多……”说罢，他的眼潮湿起来。“那为啥我看不到她？那个姐姐在哪？”我抬头看着小舅舅。“她和她娘在东北，舅舅好些年都没见到她们了。或许那丫头从小就不知道有我这个爸爸，听说你那个舅妈早就改嫁了……”我是懂非懂地点着头，小舅舅的泪瞬间滑落，猛然他抱住我嚎啕大哭。那一刻，我才发觉原来小舅舅很可怜。
　　 时光荏苒，转眼我已成少年。此时的小舅舅越来越酗酒，性格也越来越古怪。
　　 长大的我不再像那块嚼得发黏的口香糖，娘回外婆家时我总偷奸耍滑地逃避着，纵然外婆总是唠唠叨叨：“梅啊，下次把丫头带来好不好？我好想她嗷，这个家没有孩子的声响，好冷清嗷……”娘始终不知道她的丫头为啥不愿回外婆家，其实有次“典故”在里面。
　　 记得那一次我开开心心地陪娘回外婆家，谁知小舅舅竟暗地里说我的坏话，顷刻间让叛逆的我气炸了心肺。“你看看，我姐姐太不像话了，竟宠溺得孩子油瓶子倒了都不晓得扶一下。一个丫头都十二岁了，还不知道怎样洗衣、做饭……”或许小舅舅太大意，忘了“隔墙有耳”；或者他忽略了咱既不是什么将军，额头上跑不了马，也不是什么宰相，肚里撑不了船。他的话让我愤懑不以：“哼，用你管啊？谁像娘那样---十来岁就给你们洗衣服、做饭？你都那么懒，有什么资格来说我？”我暗自嘀咕着。“呵呵，这有啥奇怪的哦？真是黄鼠狼下崽，一代不如一代......”邻居的大笑声刺痛我的心。但总归是孩子，没隔多久我就把这次不爽抛到九霄云外了。而接踵而来的事件却让仇恨的种子在我的心底萌芽，以锐不可当之势长成藤蔓并蔓延开来……
　　 有一次，娘刚跨进家门就开始哭，这让我们惊讶不已：“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我们将娘围在中央。只见她依旧哭泣着，整个身躯随之颤抖。“斌儿太不像话了，喝醉了酒就发酒疯。不知娘说了啥‘碍事’的话，他竟挥起皮鞭抽向娘……”我们惊得张大了嘴巴，其实彼此早知道小舅“酒风”不正，孰料他竟敢大逆不道？我们不懂什么心理学，只晓得喜怒无常的小舅时常会“犯邪”。那天，老爸满脸绯红地吼着：“斌儿喝了二两猫尿，都不知道自己扒几碗干饭了？”只是老爸沉思了片刻随之话锋一转：“晶儿娘，咱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啊。只有当面锣对面鼓，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老爸紧锁眉头，只见他点燃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没想到娘气呼呼地站了起来，有点冲动地推了他一下：“不可能啊？我亲眼看见娘在院子里‘嘭嘭’地磕着响头，嘴里还唠叨个不停：‘天地在上，请让俺家畜生斌儿一辈子不得好！\'你们想想，要不是斌儿大逆不道，哪个当娘的会发这种毒誓？”娘的话掷地有声。只听“啪”的一声，暴躁的老爸将水杯摔得粉碎：“我这就去揍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就不信，这个世上就没人管得了他？”我们慌作一团，心也像那破碎的水杯。“傻爷们啊，你不懂得‘一扎没有四指近\'吗？无论人家娘儿俩个怎么打闹，都轮不到你这个姑爷横插一杠子啊？”娘的泪瞬间滑落，屋里很静，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无独有偶，接下来的故事逐渐验证了“外婆挨打事件”的真伪。此时已进深冬，寒风凛冽像一把刀刮得脸生痛。那轮红彤彤的夕阳逐渐失落了温度，一点点地坠入云海，西面的天空一片火红。而我正慵懒地躲在滚热的土炕上一边看书，一边听得窗外风吟。而娘忙着往大锅里注水，然后“呼呼啦啦”地拉着风箱。“梅儿！”猛然外婆推门而入，顿时我们娘俩被怔得目瞪口呆。
　　
　　 “娘啊，这个点是不通车的，您怎么来的？”娘一脸困惑地奔上前搀住疲惫不堪的外婆，我忙赤着脚跳下炕来。此时的外婆冻得抖擞成一团，你看她目光呆滞、嘴唇发紫。我们忙脱掉外婆的鞋袜，才发觉外婆那双木梭似的小脚竟磨出许多血泡。“俺是走着来的。”终于外婆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十二公里的路程啊，外婆就用她的“三寸金莲”一步步“量”过来的啊!这需要多大的动力，或忍受多大的委屈？娘忽然抱住外婆失声痛哭起来。外婆的“气性”真大，竟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是展露着她那些血迹斑驳的伤。“这是斌儿醉酒后，用襻打的。”外婆哽咽着。“什么叫襻？”我很没脑的问了句。“你真是个‘南蛮子’，就是小推车或木板车的两扶手之间，用厚厚的帆布制成的带子。”娘白了我一眼。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条一米来长、两寸来宽、大约半公分厚的带子就叫“襻”。“我的天哦，真是一个畜生，那玩意打在身上多痛啊？”老爸惊得眼珠子快要掉下来。没过几天，小舅舅负荆请罪来了，只听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抡起巴掌“啪啪”地搧自己的耳光。这个“恶棍”竟哭得像“李三娘”:“儿子喝酒喝到狗肚子里去了，原谅儿吧，我不知是醉酒还是心魔作祟？就像中邪一样，以后不敢了......”小舅舅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们眼巴巴瞅着，眼里充满敌意。“你快滚，我们养得起外婆。”我向前推了小舅舅一把。“晶儿，别没大没小。”老爸黑着脸把我拽到一旁，后来老爸和他谈了很久，最终外婆还是和小舅舅走了，走得时候天空飘起了大雪，顷刻间，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不知日后小舅舅当真收敛了，还是外婆懂得“家丑不可外扬”，从此，外婆不再提及小舅,无论人家对她好还是不好。只是那一年，哥哥初中毕业了，这个“倒霉蛋”以三分之差和中专失之交臂。那会儿真“见鬼”，学校不允许毕业生复读。于是无可奈何的老爸只得把哥哥送到神头中学就读，顺理成章啊，哥哥就寄住在外婆家。这个生性好强、个性腼腆的哥哥，像投错了胎的大姑娘，见到陌生人都会脸红。生性喜欢孩子的外婆，这下可乐坏了，她每天精心照顾着哥哥。尽管如此，哥哥还是红肿着眼睛“跑”回来了，他见到爹娘就开门见山：“我再也不去外婆家了，小舅舅不喜欢我。”见到他蔫头耷脑的样子，娘忐忑地问：“你舅舅怎么了？”只见哥哥一脸绯红：“小舅舅从我进了门就冷着脸，老说：‘坤子吃得真多’”。娘哈哈大笑起来：“你一个大小伙子，咋不让苍蝇踢一脚呢？你爸已经给你小舅送去一袋子面啦。”老爸沉思片刻，有点担忧地说道：“这也难说，都说无商不奸，别看他小舅做点生意，条件比咱家富裕。”最终老爸带着哥哥去了外婆家，恰巧小舅和外婆都不在，爷儿俩只得在邻居家喝杯茶。小舅的邻居和老爸很谈得来，聊着聊着就聊到“寄住”的话题。没想到这位邻居特仗义地说了声：“我的儿子和坤子同岁，今年也读初三，让孩子在我这吃住吧，就当和我的儿子做伴。”我爸一脸为难，一时举棋不定。不一会我家小舅一脸堆笑地颠颠跑来，听到邻居的话竟答应得很爽快：“成啊，就让坤子在你家吃住吧。俺外甥学习好，你就当请家教呗。”小舅舅眉开眼笑，他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庆幸甩掉一个“包袱”。老爸的脸通红，他没想到小舅会来这一招，顿时乱了阵脚。“嗯，这是我家孩子的伙食费，我还带来一袋子面呢.....”老实巴交的老爸，抓住邻居的手不肯撒开。“姐夫，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你别说我当着支书，就是平头百姓，咱也管得起孩子饭啊。”邻居的话，让老爸感到温暖。见到邻居“死活”不要那袋子面粉，还是小舅舅“爽快”：“你看，老弟就是不实在，我姐夫大老远带来的，怪不易的，你不要，我替你收下。”说罢，小舅舅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下子扛起面粉哼着小调跑回了家。外婆的脸阴沉得都能拧出水来，她刚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见外婆的嘴角抽动几下，拉住哥哥的手喃喃地说：“小啊，别往心里去哈，以后想吃啥，外婆给你做......”哥哥红着脸，抱住外婆不再说话，或许他怕一开口那泪珠儿就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