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往事如烟，旋律如梦。
　　 第一次听到莫扎特这个名字，还是在漩涡中学的一堂音乐课上。
　　 当时教我们音乐的老师是个年轻温柔的女孩，刚从音乐学院里毕业。她腼腆，知性，特别喜欢古典音乐，就是从这位老师的口中，我们知道乐器之王是管风琴，音乐之神是莫扎特。在那些日子里，她根本管不住我们野马脱缰一般的心，很多时候，原本文雅的音乐课堂就让我们自动演绎为肢体竞赛的战场。在一个阴雨天，恰好有一堂音乐课，我们照例又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在细雨霏霏的操场上忘乎所以地打篮球。时隔经年，这过程仍是如此令人怀念，后来动静闹得实在太大，一向温婉的女老师终于发怒了，她先是将我们一一揪了回来，然后打开教室里的多媒体设备，将前后两个门都反锁住，“都老实坐好，这节课好好听听莫扎特，人家跟你们一样大的时候，都去宫廷给皇帝演奏了……”
　　 她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台下这些顽劣的猴儿们，并扬言：不乖乖听完，就别想放学回家。说完，丢下我们，径自回办公室了。
　　 那时刻，我们都抵触莫扎特，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让我们身陷囹圄，不得脱身。眼看放学时间到了，其他班级的同学趴在窗户玻璃上，向我们做着鬼脸。我们却只能呆在冰冷的教室里，像等待被候审的囚犯一样。我们以为老师一定是气糊涂了，所以才会把我们给落下，各自耷拉着脑袋，心神沉浸在莫扎特制造的旋律中。
　　 窗外的雨声，渐渐淹没在激昂的交响乐里。
　　 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声音，时而是温婉的摇篮曲调，时而是命途多舛的黑天鹅，时而是柔丽的钢琴独奏……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聚精会神地聆听一个人的音乐，尽管根本听不懂其中想要表达的情感，尽管过程只是短短的四十多分钟，那独特的旋律却一直根植在内心，从此再也无法抹去。
　　 私自占用多媒体教室，是违反校长规定的，仍然记得老师最后来给我们开门时，那一脸委屈的样子。说起来，真要感谢漩涡中学那位年轻的音乐老师，用这种被动的方式，煞费苦心地给我们进行音乐上的洗礼和启蒙。
　　 转眼之间，喜欢莫扎特已有十年之久。不同的是，现在更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听。
　　 在那些失意的晚上，焦灼的晚上，寂寞的晚上……我曾以为最爱的是民乐，我曾以为只有民乐才能带给我感知，触动，赏析，乃至感慨，到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引人唏嘘的音乐，从来不分国界，如同世界上那些写出伟大的文学作品的作家们，不分肤色，不分语种，一样能够令人陶醉。
　　 一把金黄色的小提琴，一架乌黑锃亮的钢琴，时而是轻盈澄澈的溪水，时而是浩瀚的星空，时而是无垠的荒原，时而是蓊郁的森林，时而是苍茫的群山……
　　 音乐所过之处，如同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抚慰内心深处那颗惴惴不安的灵魂。
　　 莫扎特，是萨尔茨堡人的奇迹，更是十八世纪的奇迹。当眼前的世界越来越大之时，我们的心灵却越来越小，当置身在这个遍布荆棘的人间，需要有不同的智者与先知，去为我们抵挡不同的危险和苦难。
　　
　　 二
　　 插上耳机，《魔笛》的声音像一轮月亮冉冉飘上夜空。在我的面前，忽然浮现出那抹顽童般戏谑的笑容。
　　 他，是莫扎特。人们可以将柴可夫斯基亲切地称之为老柴，却没有人将莫扎特称之为老莫。
　　 喜欢他声音的人一定不会否认，在莫扎特的脸上，永远带有一抹孩子式的童贞。
　　 歌德曾经说过，莫扎特是一个无法解释的奇迹。就是这个金发蓝眼的小个子，在最后的弥留之际，创造出了无比忧郁的，令人心碎的《魔笛》与《安魂曲》。
　　 无法想象，在一个孩童的内心里驻扎着什么，而那些月光般的声音，仿佛是远古的灵魂在低声向他倾诉。
　　 跨过音乐之河，唯有他一人立于巅峰。
　　 在那些一度曾将月光引为知己的晚上，在他六岁创作出《第一钢琴协奏曲》之时，一定不会想到就此奠定了一生的伟业。也许，世之所谓天才者，总是横空出世的。我不由地将目光放到附近一些大师的身上——普希金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创作了传世之作《叶甫盖尼·奥涅金》；诺贝尔在二十四岁的时候，首次取得了气体计量仪发表专利；达尔文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开始构思巨著《物种起源》……然而，这些数据在一个三岁就涉足乐坛，六岁已闻名欧洲的音乐神童面前，似乎都稍微有些逊色。
　　 莫扎特果然是少年得志，他小小年纪，便可以出入宫廷，行径便如同当初大唐帝国的诗仙李白一般。是昔，唐玄宗命李白写诗，醉意熏熏的李白还要贵妃研磨，力士脱靴才肯落笔；而宫廷里的莫扎特弹奏到兴起时，竟然叫国王走开，让知名音乐家瓦根西尔坐在一旁，专门为他翻乐谱。
　　 两人毕竟还是有所不同的。李白自然是酒后的狂放不羁，而莫扎特，想来更多的是一种顽童心理。莫扎特的音乐里永远有一种莫可名状的魔力，让人不自觉地陷入其中，如同春天的花朵，如同夏天的凉风，如同秋天的明月，如同冬天的白雪……沉浸在他的音乐里，能让我激发出创作的灵感，如同那些被酒精刺激过的夜晚，一样的热烈，一样的敏感。
　　 作为奥地利作曲家，维也纳古典派的杰出代表，莫扎特的全部作品洋溢着追求民主的思想，呈现出在巨大社会压力的明快、乐观情怀。他广泛采用各种乐曲形式，成功地把德、奥、意等国家的民族音乐和欧洲的传统传统音乐有机地联系在一起，赋予了它们深刻的思想内容和完美的形式。
　　 在我的眼里，莫扎特有时候就像降临凡间的上帝，更像是音乐之神的宠儿。他童年的大部分时光，都跟随着父亲，在无休止的奔波与动荡中被消耗一空，被封锁在音乐筑起的围城里，默默地幻想尘世间的那些光明与黑暗，那些欢乐与痛苦。
　　 出名要趁早的背后，其实还应该加上一句话——他们也要为此而付出代价。张爱玲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在美国的寓所里孤独终老，而莫扎特的下场似乎更为凄凉，最后连埋骨之处都成为了一个谜团。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亲爱的小孩，今夜你有没有哭？亲爱的小孩，今夜在闪烁的梦境里，请允许我用音乐的鳞片，切割你头顶那片星空。
　　
　　 三
　　 尽管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聆听古典音乐，我还是乐此不疲地欣赏莫扎特，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解释，这种习惯更加无法摆脱。也许，作为现代人而言，听古典音乐，仿佛是一件毫无激情可言的事情。在我经过的大小城市里，他们早已习惯用劣质唱片播放着臭了街的通俗歌曲；他们跟随着金属质感的音箱一起摇摆起舞；他们的嘴里哼唱着最洗脑也最发烧的歌词；他们在异样的眼神里哈哈大笑，如同猴子一般，享受着来自陌生人群关注所带来的心理快感。
　　 他们的生活看上去永远那么精彩，永远充满了味道。也许，他们并没有察觉到，没有古典的根基，我们的城市是如此浅薄而又轻浮。
　　 圣·埃克苏佩里在他的名著《人的大地》中，曾写到过的一句名言——被扼杀的莫扎特。这位大名鼎鼎的童话作家，只有他在为莫扎特苦难的童年鸣不平。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有灵性，若在童年时代得到正常的教育和熏陶，日后都可被抚育成一位莫扎特。可是现实社会往往不能使这份潜在的才能有所发挥，绝大多数人一辈子庸庸碌碌，犹如莫扎特遭到了扼杀。
　　 狂热的人呵，远离那些发烧的神曲吧，我们的城市，其实更需要莫扎特的声音。
　　 我将目光放回到维也纳，任凭多瑙河的流水，一路潺潺向西。就在这块大师曾经魂牵梦绕过的故乡上，那里的人们起初用母亲般的双臂拥抱过他，其后又如敝履一般地残忍地放弃了他。莫扎特因此成为了音乐史上首位为了追求思想及创作上的自由而不愿去依附权势和权力的人；他因此丢掉了在萨尔茨堡大主教的宫廷里专职乐师的铁饭碗；他也正因此听从了内心的召唤，走上了一条必须依靠自己的创作和演奏为生的自由职业者道路。
　　 很久以后，我们东方同样有位伟大的作家，他说人生最要紧的路，往往就只有几步。
　　 莫扎特后来穷困潦倒，一度中断了歌剧《魔笛》的创作，也曾经为钱而写了样板歌剧《狄托》。也许，每个听众对于莫扎特音乐的感受体会是不同的，从某个角度来说，莫扎特这个名字，和巴赫、贝多芬、海顿、帕格尼尼等名字一样，早已成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形象，一个不可置换的形象。
　　 据说，出版家尼古拉斯·西姆洛克每当提到莫扎特这个名字的时候，都要脱帽致敬，而他的另一位重要的同时代人——克尔凯郭尔甚至要建立一个教派，这个教派不仅最最敬仰莫扎特，而且毕生只敬仰莫扎特一个人。
　　 没有丝毫歧视，没有丝毫愤怒，当莫扎特的音乐如水一般轻轻流过心田时，你想到的是什么？可是，在莫扎特写给友人的信件里，我们却看到了一个长期忧虑，焦灼不安的男人。
　　 ——当他在长长的白昼里审视自己越来越无望的青春时；当他满怀希望的热血却惨遭社会抛弃之时；当他日甚一日因为贫穷而被孤立之时；当他在夜深人静的晚上，不得不放下音乐来面对这一切之时……这位时代造就的天纵之才，在他生命最后的几年里，必定也感受到了他与环境之间的格格不入，音乐引领着他越走越远，就像与时代拉开了一道不能逾越的鸿沟。莫扎特怀揣着心中极度的悲悯和对自由无比的渴望，坚守住一个艺术家的情操和立场。我极其欣赏维克多·雨果说过的话——极度的悲悯是非凡而令人敬畏的光辉，将不幸者照得面貌一新。雨果的这句话，多么像是在评价莫扎特的音乐啊。
　　 在这世上，唯有音乐能抚慰他晦暗的内心。一代天才终于在三十五岁之时陨落，就像泰戈尔曾在诗中所写的那样，生如夏花般绚烂。
　　 莫扎特早年生活的那种严厉，其后果既不为父亲所预见，也不为儿子所感受，他一场接着一场的拼命演出，他一部接着一部的拼命创作，一共写出了二十二部歌剧、四十一部交响乐、四十二部协奏曲、一部安魂曲以及奏鸣曲。正是这些流传后世的作品，严重透支了他的生命与才华。
　　 也许，一个为艺术而生的人，必要的时刻，也会为了艺术而献身。为了追求艺术的永恒，为了让世界在一望无际的坍塌之中重新建立起一个新的起点，他挺身而出，以人性的音乐，终于抵达了天国的圣殿。
　　
　　 四
　　 其实，抹去了莫扎特身后的种种光环，我只看到了一个孤独的背影。他腰佩短剑，风度翩翩地站在金色大厅里，永不休止地演出着。为了那一双双等待临幸的耳朵，把半生系在一根琴弦上，发出魔鬼般的颤音。
　　 从来不提沧桑，从来不提罪恶。
　　 也许，人们聆听莫扎特，并非为了了解他的情感世界和音乐观念，而仅仅只是为了听到莫扎特的声音。这种声音如同兴安岭上的绿浪，如同珠穆朗玛峰的风雪，如同钱塘江的潮汐……这种声音，已经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
　　 我不禁想起了帕尔曼在北京的一次音乐会上说过的话，“假如地球和宇宙注定有一天会毁灭，那么最后消失的一定是莫扎特的声音……”
　　 莫扎特的音乐永远平易近人。柔软，和煦，就像雨后的那抹阳光。
　　 他的声音，注定是尘世的声音。
　　 莫扎特往往会在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的尾声部分，故意空出一段时间，让演绎者自己即兴发挥。尽管疾病、颠沛流离和贫穷伴随了莫扎特的一生，但莫扎特很少在作品中直接表现苦难，即便是偶尔流露的忧伤也往往擦肩而过。天空倘若是上帝的双眼，莫扎特的魔笛之音，就是上帝眼中那一颗永不干涸的泪珠。
　　 命运的主题，就这样在莫扎特手上，在一根根琴弦上得以释放，激越之后，是漫长的平静和忍耐。
　　 当秋叶飘零，蒹葭苍苍之时，我走在护城河的两岸，望着天空中那群南归的雁阵，忽然听到了莫扎特的声音——并没有哀鸿遍野的感觉，相反是一种删繁就简的轻松和安宁。我清楚地知道，莫扎特将一直漂浮在我的生命之河里，以风声，以水响，陪着我拥抱无与伦比的自由与淳厚深沉的欢乐，在荒原之上纵情的歌唱。
　　 一七九一年十二月五日，莫扎特于深夜一点逝世。同年，海顿创作出《擂鼓交响曲》，也在同一年九月，德国作曲家迈耶贝尔诞生。
　　 我们永远接近不了莫扎特的音乐思维过程，他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最大的谜。他其实已经在内容上对这个时代有所暗示，然而人们对于一件解释不清的事，往往宁愿把他说得神乎其神。其实回过头来细看，揭下音乐之神的面具，莫扎特只是那个“卷发佩剑，小大人模样”周游了欧洲数十个国家，在无数座城市巡回演出过的男孩。
　　 然而，维也纳的人们也一定清楚地知道，其后数百年乃至更为久远的时间里，再无人能像沃尔夫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一样，以一双安魂的手，把悲伤演绎得逆流成河；用一根柔韧的弦，把人间撩拨得泪如雨下。
　　 就在那样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所有的乐谱，所有的华章，所有的漂泊，所有的苦难，所有的青春，所有的灵魂，所有的赞叹，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火焰……为了一个伟大天才的离开，高声唱起那曲浸泡过汗水和血泪的祷歌，以此来告慰他命若琴弦的一生，来告慰那些无处安放的欢笑与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