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家】怕到中秋,又是中秋(小说)
今夜,冷雨浇窗。氤氲的空气里,弥漫着丝丝的凉。寂寞的街,只有雨点打在梧桐叶子上唰唰的声响。
每逢这样寒凉的天气,秀的右腿关节处便会像断裂了一样疼。她躺在那儿,感觉疲惫,想换个休息的姿势。这对于别人来说,其实只是个轻而易举的小事;但对于她,确是要暂时忍住更深的痛才能做到。她默默的用两手抱住这条腿,慢慢的一点点翻过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感袭来,让她出了一身冷汗。她用牙齿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响来,她怕惊醒他香甜的酣梦。这条腿是很久很久的旧伤,可她更疼的伤是在心里……
谁也不愿意揭开自己的伤疤。除非那伤口已经化脓,才会忍痛割开,流出里面更深处那紫黑色的淤血。
那还要追溯到1985年中秋。那一天,秋风送爽暖阳高照。趁着这大好天气,爸爸要去水稻田割稻种。秀正好放假,也想去。众姐妹中,爸最疼她,只要是放假,不论是上地,还是去捂鱼,爸都愿带着她一块儿去。
爸爸把那头膘肥体壮的大黄牛拉过来,用刷子给它刷刷毛,准备套车。这头牛,宽肩阔背,皮毛油亮得像黄缎子一般。而且性情特别温驯。它趴在那里的时候,七岁的小九妹就特别喜欢到它的背上玩儿。有的时候,干脆躺在它身上睡着了。老黄牛眯起眼睛,一动不动的趴在那里,慢得逍遥地细细反刍。等到九妹醒了,揉揉惺忪的睡眼从它身上下来,大黄牛才会歪头温和地看看小妹,确信她走的离自己身边远些了,才慢悠悠地站起来舒舒服服的伸个懒腰。它特别通人气,它是怕自己庞大而笨拙的身躯不小心碰到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
车刚一出大门口,西边万龙村的田大叔老远喊着摆了摆手,他也是要去水稻地。爸拉住牛车停下来等他。田大叔紧走几步赶上来,一跃坐在车辕旁,笑呵呵的和秀搭着话。田叔的稻田是在她家鱼池旁开了5亩荒地,每年都辛勤耕作。田叔去水稻地时经常坐她爸的老牛车,老哥俩一边吧嗒着老旱烟一边唠嗑。
秀家在水稻地的那两个鱼池,是爸爸用铁锹在一块低洼的荒地上挖的。爸爸捕鱼并不只是为了吃,完全是为了享受捕鱼过程中的那种乐趣。一般的水域,爸爸透过观察水面的波纹、漩涡、和气泡,就能推断出这片水域的鱼是多是少;是大是小;是什么样种类的鱼。每年秋季,水稻田闭水的时候,天已凉了,大量的鱼群便要顺流而下,到深水区去越冬,正是捕鱼的好时节。爸爸把捕来的那些鱼放到这两个深水池里,它们中的多数,会在这里安然地度过一个寒冷漫长的冬天。
秀一边读书,一边看着鱼坞子。那是在水流缓慢的地方下的一个用柳条编制的敞口、窄尾的鱼笼,沿鱼笼的腰身部位缝制一个长长的袋状的纱网,纱网底角有一个出口,用绳扎紧。鱼由宽口顺水下来进入纱袋,无法回去,就只能留在这里。纱袋满了的时候,拎到鱼池边,把绳解开,那些鱼便噼哩噗通争相着欢快跃到水池里,在那又深又阔世界里自由游曳。
那时的鱼特别多,尤其是鲫鱼群过来的时候,鱼笼前白花花的排出去百十米远,都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银光,那阵势,绝不亚于校场秋点兵,蔚为壮观!她觉得爸特像一个统领百万大军威风凛凛的的将帅!
太阳的金光与鱼鳞的银光交相辉映,渲染着大自然旖旎壮观的神秘与美丽!她挽起裤腿,赤着脚跳进水里,两手轻掠水面,扬起珍珠般的水雾,就像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和那些鱼儿在七色彩虹的光环里嬉戏。调皮的鱼儿故意不停地用小嘴巴嘟嘟地戳着她的小脚丫,这一天她开心极了!
晚上吃完晚饭的时候,三姐灵芝和四姐晓云叫秀一块儿去看电视。那时候村里只有吴永祥一家有电视,每到天黑,吴家屋里屋外就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等她们去的时候,那里人已经很多了。就连外屋的灶台上,都站了七、八个大小伙子。踮起脚,伸长脖子向屋里张望。那一晚她只在人头攒动的缝隙,看到一个镜头:一个穿着羊毛大氅,带着狗皮帽子,乐呵呵地叼着根旱烟袋的老汉,甩着响鞭,赶着马车拉着闺女,去县城交公粮。再后来,那荧光屏上就出现一片雪花伴随着轻微的“唰唰”的声响。
人们先是交头接耳的猜想和议论;继而似有所悟的眯着眼点点头,瘪瘪瘪瘪嘴;最后个别不懂事的人就干脆嚷嚷开了:咋了,咋了,咋还不给看了?是怕费电啊还是怕闹啊?电视台的广播员是不是困了睡着了呀?喊他,喊他起来接着给放呀。主人家的长子小吴急忙演讲般的亮亮嗓子给大伙解释说,电视台没电了。大伙散了吧,欢迎明天大伙还都来啊。人们悻悻不快地慢慢向外蠕动。小吴压低声音偷偷跟云姐说,你明天早点来,我给你占个座。
小吴的奶奶是她们家东邻。非常和蔼可亲的一位老人家。这位吴四奶特别喜欢种花。屋里屋外、篱旁桥边,都是各色各样的花儿。她爱蹲在花前,静静地与那些花间精灵对语。云姐愿意在屋子里和吴四奶玩嘎拉哈。吴四奶别看年岁大了,可是耳不聋眼不花,攒嘎拉哈时搬珍儿的技巧那是一流。云姐就像吴四奶的嫡传弟子,那技艺足以让大大小小的小丫头们惊叹不已。冬天没事的时候,三五个一堆,就在吴四奶家摆开阵来。小吴常常到奶奶家来玩儿,看见人家跳皮筋,他也想玩儿。可是他小时候特笨,大家都不愿带他。是云姐给说情,人家才偶尔让他玩儿两回。那些三姑四婶二舅妈的就常逗他说,长大让晓云给你当媳妇。嘿,这小子好么!每逢有云姐在上面玩儿的时候,他就主动请缨要替云姐扯橡皮筋儿,冬天冻得鼻涕都过了黄河,依然像个木桩似的乐呵呵地站在那。没曾想长大了还这么机灵。云姐却不大喜欢小吴,嫌他个子小不说还鼻涕拉撒的。
到了家后,说起这事。云姐说明天不去了,她讨厌小吴没事献殷勤。爸听了这话,枕在被子上慢悠悠地说,哪天,咱们也去买一个。她们只当是爸爸在逗她们高兴说说笑话。没想到第二天一早爸爸穿戴整齐乐呵呵地跟她们说,咱们赶牛车去拉沙子,挣个电视回来。姐姐一听,那个高兴啊!灵芝姐那时学习不好不上学了,她说“爸,我跟你去,咱俩干还能快点儿,拉两冬沙子准能买一个电视。”
父女俩起早贪黑去拉沙子。那时东北的天入秋便已经很冷,到了深冬会达到零下四十几度。灵芝姐冻得两手肿的跟馒头似的,疼得眼泪直流,掉在脸上的泪珠都冻成了冰粒儿。天黑黑了,别人都回了家,姐和爸还要再拉三趟,存在场地上,等明早检尺员一来就可以验收,晚上没有别的车,不用排队,这样他们一天能干别人两天的活。姐一心就想早一天看上电视!
有一天早上,妈看灵芝姐冻感冒了,发着高烧,两个脸蛋儿烧得跟苹果一样通红通红的,还坚持要去拉沙子。妈心疼地说,要不今天妈和你爸去县城里先赊一台电视回来。说这话时,妈的脸微红,稍稍露出些窘色。这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
三姐灵芝天真地问妈“妈,人家能赊给咱们吗?”
妈微微沉吟了一下说“昨天你赵大娘说我了,她说孩子那么小,可别给累坏了,不行就先交一半钱,另一半钱可以明年冬天给。让孩子先看着呗。那时买电视就跟现在买房子可以先交一部分首付一样,余下的可以分期付款。”爸和妈都是特别有自尊的人,不会轻易低下头来求人。秀想,那一定是妈为了让三姐在家休息一天,故意先稳住三姐的吧。
秀放学回来,刚一进外屋地的门,爸就兴高采烈地迎了出来,拉着她急忙进里屋看。嚯!好家伙!她家的柜子上豁然闪亮地摆着一台崭新的银白色的电视机。三姐还在不停地用抹布擦着已经发亮的柜子,生怕有一丝灰尘弄脏了电视。那是一台十四英寸熊猫牌黑白电视机。光滑的塑料外壳上刷着银粉。
她一边欢喜地用手抚摸着那滑如凝脂冰凉如玉的机身一边问爸“爸,咱一共欠了人多少钱?”
爸满脸自豪地说“没有!原来听说买一台要六百块钱,今个正赶上促销,四百二十块钱,咱还剩六块八毛钱呢,爸还给你买了个红头巾,你不是要过生日了么!”是啊,再有个十多天她就过生日了。
她第一次看见爸爸乐得脸上像绽开了鲜花一般!爸爸平时沉默安静不苟言笑,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爸从不对她们发号施令,也不对她们打骂,更没有乡下一般男人那种粗话狂话,爸不是个粗鲁的人。爸是那种外表粗犷内心细致的人。他很务实,她们家住的房子,是爸利用生产队下班的时间,一个人,一草一木垒上去的。她家周围院墙,包括仓房的石头,都是爸用铁钎一块儿一块儿从北山撬下来的。爸一双带茧的手可以创造一切!
爸又很懂得关心人,妈身体不好,爸从不让妈干重体力活儿。妈是姥姥家最小的女儿,姥姥离不开妈妈,跟舅舅闹绝食。妈接到舅舅的电报就忍不住掉泪,爸就让妈妈给舅舅拍电报,让姥姥姥爷来这儿住。姥姥姥爷接到妈的这封电报,立马从辽宁动身来了黑龙江!而且,还背来个他们三岁的孙子。姥姥姥爷说,他们离不开孙子。好么,爸一个人,要养着十三口之家。从大姐到七妹湘媛都是姥姥背大的。姥姥心灵手巧,女工特别精细。那时家里装米的袋子上都是姥姥绣的云朵,又好看又耐用。她家的墙上、被阁的四边、窗玻璃上,都贴着姥姥和妈妈的剪纸。她常常趁姥姥和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拿起那些剪刀和针线来学摹几下。但是一下就能被看穿,比如妈给二姐家大外甥绣的那个红肚兜吧,妈一眼就能认出哪个石榴是她绣的。她便笑嘻嘻的不承认也不否认。家里气氛一直很融洽,十几口人其乐融融的。
舅舅每次来看两位老人,姥姥总是担心老家穷,舅舅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拉着舅舅的手很是担忧的一遍一遍的问。走的时候,爸都要让舅扛上一袋小米,拎上一壶豆油。其实那时家里也不怎么富裕,只能保证温饱而已。记得那时舅舅每年冬天都来,带上一包茉莉花茶。每逢晚上点灯的时候,她常坐在炕上,给姥姥装上一袋旱烟点着。然后和舅舅一起面对面有滋有味地品着浓郁的香茶,出着透汗;喝得兴浓时便给爸讲着《三国》和《水浒》里的英雄故事。爸听得很高兴。她到今天,还都记得那茶醇厚香浓的味道!那茶里醅着融融家的温暖......
爸不仅对家人如此,对外人也一样。
她家在村子的最前面。每逢下雨天,道路泥泞,东西两村骑自行车的人车子被烂泥塞满骑不动了,就会把自行车放在她家。爸把那些车上的泥除净,再用水把车子冲刷一遍。等到晴天人家来的时候,就会高高兴兴轻轻快快的把车子骑走。
记得就在家里买回电视的那天,天很冷,外面来了个陌生人。他是来讨饭的。爸留他一起吃了晚饭,让他在炉子旁把脚烤暖了再走。他一边烤着炉子一边和爸说着话。其实他不是一个真正的乞丐,他原本在老家是个教师,为了躲计划生育带着家人外出讨生活,身上的钱花光了,老婆又病了。没办法,他才低声下气地出来讨饭。他一边说着,一边眼里泛着泪花。爸让他明年过来帮他家包一垧地种,别这样总在外漂泊。那人说,那好大哥咱哥俩可以一起种香瓜。爸就跟他计划说:等挣了钱,我在前边盖个小卖店好供孩子上大学。你盖个房子,把老婆孩子都接过来,我们家院子大,足够用了。那人特别高兴,临走的时候爸又给他包了几个热馒头。他十分感激,握着爸的手不肯撒开。他说大哥,你是难得的好人啊!你一定会有好报的!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
第二天,也就是85年十月初一这一天爸就病了,发着高烧,本来以为只是感冒。爸的身体一直很好,从她记事起就没见爸生过病。就在她上学走了以后,爸妈去了县医院。爸这一去,就再没回来!出血热,夺去了爸仅仅51岁的生命!那是85年十月初六,还有四天就是她的生日。
天,一下子就塌了!
秀傻在那儿了,木木地看着络绎不绝的人从她家进进出出。她不知道死亡是一种什么概念,她只觉得爸可能去了很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秀想到妈身体不是太好,这回一定受不了打击,急忙飞跑出大门去迎接妈妈。她看见,几个人掺着妈,进了村子。她意识到妈可能是又犯病了。她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扶住妈往家走。途中遇到了同班的一个女同学。那女孩同情地望着她们母女俩。她对着女孩微微一笑。她觉得自己能行,能撑起这个家,能照顾好妈。她不要人可怜她!一个弱弱的不喑世事的女孩,从这一刻一下子变得倔强起来。
那些天雪下得很大,足足有一尺多厚。院子里很多雪。她拿起了锹、扁担和筐,把院子里的雪一锹锹撮起来,一担担挑出去。她不抬头,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只默默地把这些雪,一担担的挑出去。院子里的雪挑完了,她又无意识的把那些挑出去的雪一担担的挑回来。旁人议论说:这孩子可能是傻了!赵三爷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上前来抢下她的扁担放在墙边。她又去把扁担拿了过来。没有人能够阻止得了她。她要把爸的活儿都捡起来,她要替爸扛起这个家。她知道,爸会在远方看着她,等爸病好了,就会回来,爸回来,看见她把家收拾得很好,把妈和妹照顾得很好,爸就会露出很开心的微笑。
伯父组织了爸的外甥、外甥女、侄子、侄女、还有女婿,在离她家仅一户之隔的三表哥家,(也就是姥姥姥爷带来的那个孙子,舅舅的三儿子。)开了个家庭会,研究爸治病花的900元钱怎么办。研究好后,他们让妈去,问妈同不同意。他们的意思是把爸新买的电视卖了,电视买了才十天,至少能卖400元钱;余下的这些,参加会的人和妈的侄儿分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