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离婚
　　 二姐、六姐：
　　 你们好！我是秀山。在几个姐妹中，我和你们关系最亲近，所以今天把这封信写给你们两人。主要是正式通知你们一件事：我和王兰离婚了。不是刚刚，而是一年前。为什么现在才告诉你们？因为一年来我心里有许多苦——我的性格你们是知道的，越是有苦就越沉默。现在总算是过来了。才把这消息首先告诉你们两人，再由你们去转告亲友。如果在几个月前给你们写这封信的话，我会感到咀嚼自己悲惨命运的苦痛，而今天动笔则有一种清扫往事灰烬的感觉，又像从古战场废墟上走过并顺便凭吊的感觉。这真是应了那句话：“历史上很多事件都出现两次，前一次是以悲剧的形式出现，而后一次则是以喜剧的形式出现。”
　　 现在反思我和王兰的婚姻，本来就荒唐。他一个大男人，偏偏取了一个女人的名字，其实性格也颇象个女人——女人般的狭隘，女人般的短见。而我一个女人家，却取了一个男人的名字——赵秀山。并且有一个男人的性格——粗犷、散淡、不拘小节。这样阴阳大掉个儿，算卦的说，我们命运相克，不会长久。现在总算是应验了。
　　 说实话，跟王兰一起生活的第一年，我就觉出了不和谐，但我误听了人们的所谓“磨合期”理论，咬牙坚持着。以为通过自己的努力一定会平稳地渡过磨合期，奏出和谐的乐章。但我想错了，我和王兰本来就不是同路的人，难为还真在一个锅里吃了八年的饭，在一个床上睡了八年的觉。说实话，作为一个女人，既然已经嫁了人，哪怕是错嫁，也愿意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即便开始不爱自己的男人，但我是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在一起生活久了，我也一定会爱上他的。
　　 作为他的妻子，我尽了一切当尽的义务。我甚至很想给他也是为了给我自己生一个孩子。因为一个近三十岁的女人是需要有一个孩子的。我的一个要好的姐妹小薇快四十岁了，现在还是个单身，喜欢养狗。有一次她偷偷告诉我，女人到了她那个年龄对付出爱和辛劳的需求远远胜过对索取爱和辛劳的需求，她是把狗当儿子养的。我比小薇姐小几岁，但我也是渴望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的。哪怕是跟那个我怎么也爱不上来的丈夫生一个也好。在潜意识里我还梦想着有了我们的宝宝以后我俩的关系会有转机。可是，也许是天意吧，结婚八年我们一直艰辛地做着“功课”，可是我一直没能怀孕。直到去年八月底我们最后分手时，我还在幻想着如果我们有一个孩子，也许关系会好转起来。可谁料到，那时候我其实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这是在8月29日决定彻底分手后，李大夫给我诊断出的。他了解了我的处境后，征求我的意见，是做掉还是生下来，最后我决意要生下来。但李大夫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给我出了主意：最好是先嫁人，再生下来，到必要的时候和男友挑明喽。李大夫当即给我介绍了现在的男友刘树——一个真正的男人。
　　 前两天由李大夫先和刘树透露了这一实情，又由我直接同刘树讲明。他表示愿意让这个孩子生下来，当作自己的养。
　　 我的宝宝还有一个月就要出生了，预产期是今年的八月底。现在我情绪不错。
　　 二姐、六姐，我的话是不是很絮叨，毫无条理？多原谅吧。刚刚从苦海中挣扎出来，大伤元气是在所难免的。
　　 人们常说：“事业失败，可以再来；婚姻失败，很难再来；健康失败，永不再来。”我现在也就这样儿了，我只有衷心地祝福你们姐儿俩永远健康、婚姻幸福、事业顺意！
　　 我累了，要休息一会儿了，暂且搁笔。
　　
　　 （二）忏悔
　　 ——写给远方的妻子
　　 霞:
　　 回来吧,哪怕你已真的变成了老婆子,也回到我的身边来吧——只要还是你。
　　 霞,我再也忍受不了这自酿苦酒的浸渍,我简直要发疯了。
　　 我恨你,我恨你太老实。你对于我的独断向来不否定,你总是让我过着同样的生活。每一次我从外边回来，你只淡淡地一笑，然后便是伺候我吃饭。你的话不多，也从不会跟我亲热。我的生活平庸而没有半点刺激。哪怕你间或跟我吵一架也好啊，然而你不会，你只会做，任劳任怨地做，我恨你，可怜的又黑又瘦的霞……
　　 ……
　　 我是一个热天跳到河里洗澡被水蛇咬了的人，饱尝了被蛇咬的疼痛才又记起了在岸上晒太阳时的温暖和安全。
　　 霞，回来吧，我不再发昏。
　　 你对我来说才是最珍贵的。你的笑是永恒的。直到你离开我要回娘家去的那最后一笑——含着泪的笑——都是那样的真实，充满着你对我的深情的爱和最好的祝福，那笑里似乎还夹着几分自卑和歉意。然而在那时的我看来那是多么样的令人生厌和心烦。远不如易芳对我的一两次酸溜溜的笑的力量大，这力量大到使我越来越厌弃你，是使我眼中的你越来越老且黑，将近成为一个老婆子了。在我的心里那时其实已经把你当作我的保姆了。
　　 当易芳娇媚地拽着我的手说出一些“感人肺腑”的话时，我便突然产生一种想法，我和你之间根本不曾有过真正的爱情，而且也毫无共同语言。你对我的能标几千元价码的工笔创作从没有称赞过一句，而易芳却时常捧着《美学概论》向我请教……
　　 ——我要新的生活！
　　 于是我向你提出了……你那挂着泪珠的一笑使我一时的轻松了，但这轻松正是我跨入深渊的前兆。“我爱你，易芳，我虽然大你十四岁，但正如你所说，真正崇高的爱情是没有年龄界限的。我爱你，我爱你乌黑的长发，白嫩的皮肤，匀称的身材，会笑的眼睛……”我沉醉于自己的发昏当中，时常这样想。
　　 我似乎忘记了很多不应该忘记的东西，甚至忘记了什么是生活。
　　 当我间或清醒起几分的时候，见到的是屋里屋外满处的狼藉：写字台上以前常翻的几本书的书面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书旁边的空地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她的“XX霜”、“XX乳”、“XX宝”的占据了。
　　 我的积蓄越来越少，她待我越来越冷，冰冷到像是陌生人。有几次她在吃饭的时候开玩笑似的说我较以前“废物”了，后来再说就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了。
　　 一次，我终于开口了：
　　 “你变心了么，易芳？”
　　 “什么变心？我没爱过你怎么说到变心？”
　　 “那你……”
　　 “很简单，陪你玩玩呗！”
　　 我听了之后眼前直冒金星：“你在糟踏我的爱情，我恨你！”
　　 她很轻松地回答：“那随你的便，你有这权力。”
　　 “你……你是不是太缺德啦！？”
　　 她冲我一阴笑，说：“再缺德也比不上你，你对你的那个霞怎么样，我不用多说了吧？她的死你得负责任！”
　　 “……”
　　 以后我们就这样生活着，时常的吵。就在去年——我三十九岁，她二十五岁——我病倒了。
　　 一时间来看我的人很多，我真有点受宠若惊，——依我平素的脾气能突然增加这么多朋友？但不久我就明白了，便是一阵心酸：来看我的都是未婚小伙子，他们到我屋里来说上半分钟重复了多少遍的话，然后就到易芳的房间里去歇着了。她待他们很热情，隔着墙我听到她的笑，这笑声我听得很熟了，这笑声让我记起了当初……
　　 我全清楚了。
　　 我恨我自己，我恨自己早先没有擦亮眼睛，我又庆幸，我还活着，我活着就读懂了这段故事。
　　 霞，我的妻子，回来吧！
　　 霞，我就写到这里了，我手中的笔越来越重，我提不动了。我的字迹很潦草，但我相信你会认得它们，因为你向来都比我自己更认得我的字。
　　 且住吧，我很想亲自把这些字连同我的泪水烧到你的坟墓前，然而我又动弹不得，冰冷的土炕上是颗冰冷的心。
　　 霞，但愿你圣洁的灵魂能够游来看过我这封忏悔的信，顺便给我看一看你那永恒的笑。
　　
　　 （三）遗嘱
　　 ——拟鼫鼠老人的手记
　　 你们：
　　 在以前我好着的时候曾想过要好好写一份遗嘱。但这些年来随着年龄的变老和身体的变坏，这种想法不是日益强烈而是日益淡化了。
　　 这些天来你们中有几个人硬是要我写几句。我不知道是真心想要个正式的遗嘱还是只图跟我这要死的人斗个乐子。不管怎样，我现在是有了写两句的心思了。从打算写些到现在拿起笔来要说也有几天了，为什么又拖了这些天呢？原因是虽提得动笔却难于下笔写话。
　　 若是其它的情况，我会毫不犹豫地继续说些轻松的假话，而现在毕竟是在写遗嘱，是最正式的文体，我真想不再说假话，然而我却苦于说真话，因为我早年曾吃过说真话的大亏，后来才聪明起来了，锤炼出几句漂亮的套话，直说到今天并且一直很安全。
　　 我这一辈子没能给你们留下什么，但我决不认为这是一个错误，我是有意这样做的。就拿这次住院来说吧。本来我已料到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住院。如果为你们着想的话，是满可以拒绝继续接受治疗的。省下每天几千元的住院费，省给谁谁都会暗喜的。但我决不会那样做。因为在我病危后你们既然迫于“面子”将我送到了医院，那我就不再顾及实际上你们在盼我早死的本心了，于是既来之，则安之了。
　　 既然到了医院，那不多住几天也太遗憾了。况且我花的是自己的钱。我现在只希望能在死前花净我所有的钱，不给你们留一点儿。我的钱凭什么要给你们呢！你们算是谁呢？因为是我的子孙就可以无偿地占有我的财产，这是哪一家的道理呀？！想拿法律来骗我的钱！我从来就认为法律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们中年纪较小的几个要我写遗嘱，可能会“真诚”的成分要多一些，这是不同于年长一些的只为将来分财产时省力和处中游的跟着瞎起哄的。年小的要我写遗嘱或许是存在着想从长辈的笔下得到至宝式的人生精髓的天真想法吧。当然有一部分有表演癖的希望获得一个演戏般把得到自己本来也信不过的“嘱托”的一瞬演成获宝似的感激涕零。我没有让你们过足戏瘾的好心，所以我也决不会拍老腔，作什么“嘱托人”或讲“临终至言”的臭样子。我只想对你们几个尚且年轻的孩子说几句令你们大失所望的话：不要幻想从前辈这里寻什么人生精髓，更不要迷信什么现成的人生信条，因为老人和你们一样，人生不够完美，并且对为什么不够完美很少思索出答案。况且，每个人的生活道路截然不同，也理应不同。你们只能去“在游泳中学会游泳”，而不须在下水前听过多的不一定自己会不会游泳的人的“教导”。
　　 说实话，我虽然经常思考，也经常改变自己，但改来改去，直到今天“上床与鞋履相别”的时候也不敢说我是在不断进步的，因为我有多次的变化无非是反复变来变去的。变到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对，什么才是错了。
　　 年轻时曾有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目中无人，看什么事都容易，看周围的人都没有真本事，仿佛只信得过自己，只有自己才最伟大最能识破“天机”。然而净遇失败。后来变了，变得认为干什么都不容易，认为谁都比自己有本事，简直瞧不起自己了。并且在当时以为这是认识的提升，也曾为此在无奈的缝隙里夹几丝欣喜。但后来才发现，持这种想法似乎于我没有任何好处。只好又变过来，又来相信自己了，不再相信别人。然而又有失败。到现在变得已很疲倦了，什么也不愿想，得过且过，难得糊涂啊！
　　 要不是你们几个非要闹着让我写一份遗嘱，我本打算到大去之时也不再说话，我早想明白了，我没什么好说的。即令你们全是真心的要听我的教诲，我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倒不是因为我老糊涂了，而是因为我的思想一直很矛盾：有时我想一个人应该在有生之年多为别人做点什么，并且最好在走后给这个世界留下尽量多的东西，但有时我又以为一切又只不过是虚空，留下什么也没有用处。人活着，其实就是处于无奈，是上天赋予人类的痛苦的宿命。有时我甚至希望这世界早些灭亡，因为它太喧闹，总该到静一静的时候了吧。这时候你们可能就明白了我为什么在知道了自己得下的是绝症时从未眼挂泪花了吧！的确，我连整个世界的灭亡都不在乎又何惜自己这如同一粒沙土的小小性命呢！
　　 如果你们真的对人生还有些兴趣，那么我也不是不可以就人生的几个主要问题谈些普通的看法：
　　 人生第一要学会的是保护自己，千万不要以为生命力有多顽强，生命力太脆弱了。从有生命那一刻起，就面对着随时都有的死亡的威胁，直到死的那一刻止。人的一生都是同死亡作斗争的一生，只有先保证做到自己不死，才能有干别的事的可能。
　　 第二句要记住的话就是须清楚这世界上没有人真正的爱他人，每个人第一爱的都是他自己，一切说爱别人的话都是假话，“爱别人”其实应换作“享受别人”。我一生就没有爱过别人，只爱我自己。
　　 最后再提醒你们一点：怎样才能更准确的认识人的问题？那就是首先承认人是动物，承认了人是动物，能更真实的理解人。人比普通动物高级的地方就在于穿上了遮羞用的衣服——有有形的衣服和无形的衣服——使得不能直接地认清本来面目。所以要认识人的本来面目，最好不过去仔细地观察一下不穿衣服的禽兽们。
　　 在掩卷之际，回头看了几眼自己写的这个本不想写的遗嘱，只不过是一纸空文。我看来在最后的文字里依然没有完全说真话。其实也不可能全说真话——永远不可能——我不可能，别人也不可能！——这句倒是绝对的真话。写到此吧。
　　 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