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夕颜(小说)
【一】
她长发及腰,发质细软发黄,宿舍里的同学帮她梳头,说她的头发该剪了,她说不剪,她要等着嫁人。
她叫夕颜,名字是奶奶取的,奶奶已经过世,离开她两年。她坐在图书管里看书,窗外的大广场坝子里大声放着励志歌曲,迎接新生的牌子排了长长一排,她看着楼下中央收费厅里来往的人群,觉得人大都长得一样,有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没有多少特别,她不明白为什么寝室里的女同学都爱看长得好的男人,住在她下铺的女生每天都在看手机,看年轻男子的各种照片。
那天晚上她回寝室,那位女生喝得酩酊大醉,捂着被子里嘴里说着胡话。那位女子叫棋,她与棋的关系不好,棋是开放活泼的女子,时常在KTV里大声唱歌,她也喜欢唱歌,但只喜欢一个人走路或沐浴的时候唱。她不喜欢棋,棋经常说她矫情,尽管她什么话也没跟棋说过,棋依旧取笑她。
她对棋的一切毫无所知,第二天起床,当宿舍里的女生揭开棋的被子时,鲜血沾满了整个床单,棋的手腕处的血已经淌干,原来她在半夜里拿水果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流出的血像水泵里的水一样灌满了床单。
她不敢再待下去了,她不想再读书了,她怕有一天自己也这样死去。她大一的时候遇见棋的男友朝,不爱多言的男子,往往每一句话都说得有迹可循。那天她蹲在宿舍楼下正看着开得灿烂的鸢尾,淡蓝色镶白色纹路的花朵,她摘了两朵花放在手心,双手合十,将花朵捏碎。
“你摘不完的。”朝说。
她发了疯似地去摘剩下的大片花朵,风吹起她的额发,柔软的花朵在风中飘舞着,修剪花草的工人在门外向她大声吆喝着,朝拉着她的手从另外一道门跑,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很显然,他经常把寂寞都燃成灰烬。
她不明白朝为什么会喜欢棋,棋是她所厌恶的女子,但眼前这个高挑的男子眼神游离,闪着星星一样的泪光。
“你是棋的室友,我见过你。”朝点燃一支烟。
“嗯。”她面无表情看着他。
“你心里是有一座孤独的岛屿。”他说。
“嗯,孤独是药,我已经上瘾了。”她说。
那是她和他第一次的对话,后来她时常想起那双闪着星星般泪光的男子,他抽烟的时候眼神朦胧得又像月亮一样,仿佛一粒石子就能打破他眼里的平静,他肯定是敏感多情的男子,棋也许是他无数女友中的一个罢了。
棋经常看年轻健硕男子的躯体,像疯牛一样在寝室里狂叫,她睡在上面捂住耳朵,尖叫声还是充满整个空间。
她在图书馆遇见朝,他坐在落地窗旁边的沙发上沉思,手指下垂,中指和无名指轻轻贴在一起,她感受到他手指上散发出淡淡烟草的香味。阳光透过窗沿,照在他微微泛黄的白色衬衫上,衬衫就像窗外合欢花一样,松软离乱。
“夕颜。”他在叫她。
“你的名字很美,是花的名字。”他说。
“谢谢。”她笑。
他也微笑。
他从沙发上摸出一朵鸢尾送给她,花朵上带着清晨的露水,淡淡的清香,她微笑着接着花。
“你笑起来很美,和鸢尾一样美。”他说。
“但是我叫夕颜,鸢尾不是我。”她说。
“你的思绪是破碎的,没有出口。”他说。
“也许只有破碎才能留住美好。”她说。
棋在床下走来走去,开着电脑跳健美操,棋说要练成迷人的腹肌,响亮的音乐声刺痛她的耳膜。
为了躲开棋跳操的时间,她时常在寝室过道外的阳台上看楼下来去的学生,灯火明明灭灭,心里的寂寞像要熄灭了一样,沉默到深渊里给人带来云淡风轻。
她在淘宝上买了两片深蓝色布料的床帘,上面印染星星和月亮,晚上钻在自己搭建的小被窝里,灯光透进来变得很暗,星星和月亮发着萤火一样的光,就像朝的眼睛那样迷人。
棋在床下挥舞着双手故意将她的床帘掀起,她不理她,棋继续掀起,她转过身来看着棋,那个肥胖发黑的女子在笑,虚伪的笑,僵硬的露出两排牙齿,她感到毛骨悚然。
“你能不爱棋吗?”她发短信给朝。
“不,夕颜,她身上有永远都散发不完的激情,我必须爱她。”他回复她。
合欢花落了满地,踩上去松松软软,她坐在树下看天空飞过的鸟群,戴白色耳机,手机里放轻音乐,朝摘了大朵玉兰花送给她,花朵里依旧凝着清晨的露水。
“你不该送给我的。”她说。
“棋那样的女子是衬不起花朵的。”他笑。
“夕颜,我知道你的寂寞,我可能会懂你,但可能不会爱你。”他说。
“朝,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一个长情的人,但你和很多女子好过,只不过现在在你身边的是棋,你们不会长久的。”她说。
“对,我只是寂寞得无处可逃。”他说。
“你会爱我吗?”她说。
他笑着摇头。
“但我爱你,朝,我愿意等你来爱我。”她说。
“在我心里,你是我的梦,夕颜,你知道梦吗?梦是害怕被触及的。”他说。
“那棋呢?”她问。
“棋是我的生活,我可以没有梦,但不可以没有生活。”他说。
【二】
暑假,她回家,屋里的夕颜花开了,黄昏时候开花,香味氤氲,奶奶的坟前有牡荆树,开紫色小花,晚霞照在她的头发上,风吹落紫色小花落在她垂下来的发丝上,就像奶奶的抚摸,她不忍伸手将花朵拂去,她看着奶奶的坟头默默流泪,流到睡着又醒来才离开。
大二,九月的天气,风有些凉,朝来车站接她,他坐在地下通道里抽烟,面容憔悴,外面突然下雨,瘸腿的老男人唱着八十年代的老歌,出站的中年夫妇会给他扔一元或两元零钱,雨滴从两边的淡红色瓷砖砌成的楼梯上流下来,带着城市里的工业废弃颗粒流入下水道。
还在抽烟?她问。
“你不喜欢抽烟的男子?”他问。
“不,你除外,你抽烟的时候很美。”她说。
他自然的吐出烟圈,然后朝她微笑。
“下雨了,你带伞了吗?”他问。
她摇头。
雨越下越大,通道里的地板很快被来往的行人踩脏,各种气味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她和他去附近的沃尔玛,看到盆栽里盛开的白色茉莉,眼神像孩子一样欣喜,她用手轻轻抚摸白色柔软的花朵,清香渗入心田,她感到自己裸露的肌肤上仿佛凝满了凉飕飕的露水。
他看着她微笑,唇角上扬的弧度像魅影一般迷人,半截烟灰抖落在一盆茉莉叶子上,她伸手去扫烟灰,他的手也伸出去,她感受到烟灰的热度和他手指的温度,他的嘴唇慢慢靠近她的唇部,她的内心感到微微颤抖。
“你会爱我吗?”她问。
“对不起。”他将头扭到她的左耳旁边。
她微笑着离开,她没有带走那盆占了烟灰的茉莉,他站在原地看她走下电梯,外面的雨像脑海里永远都无法触及的白色幻境一样,迷茫,看不见深渊的底子。
她回到学校,雨水湿透全身,她早知道会有一场雨降临,这是她早已策划好的一次淋雨计划,不带伞,不带雨衣,让身体在大雨里湿透。
图书管中央吊着长筒状的吊灯颜色橙黄,她坐在沙发上看书听轻音乐,他拿着那盆白色茉莉坐在她对面,她闭着眼睛听音乐,仿佛没有看见他。
他又开始抽烟,她睁开眼睛,夺过他手中刚点燃的烟。
“这里不是你抽烟的地方,你该出去的。”她说。
“好,我不抽,夕颜,我需要时间才能来爱你,你愿意等我吗?”他说。
“朝,你离不开棋,就像你离不开烟一样,她们都是你的毒。”她说。
“嗯,我知道,但我记得你说你会等我。”他说。
“是的,我会等你,你别来找我了,在你离开她之前。”她说。
她带着那盆白色茉莉回寝室,把它放在阳台上早晚浇水,他不再来找她,晚上她依旧看着床幔上的星星和月亮,想念他的眼睛,棋在下床拿着手机刷图,不停地发出惊人的笑声。
【三】
周末,朋友来找她,她去火车站接她,一年前的高中同学,她叫她小米,她们躲在被窝里说了整夜的话,聊着一年来的大学生活,大部分都是小米说话,她只点头说嗯,时而在黑夜里微笑,彼此都看不见脸上的笑容。
回来的时候,一个人背着皮质的棕色双肩包,整个天桥上只有她一个人,看到桥下如蝼蚁般生存的人群,她就像一只飞在天空里的鸟儿一样,对高大的楼群感到麻木,只能感到胸腔里膨胀的气压,然后继续朝前飞,除了朝前,她别无选择。
路过花店,百合的香气袭来,香气让她微微反胃,她想起曾经一个人跑遍山野,在清晨的阳光里摘山上的野百合,花瓣上凝满夏季的雨露,自然的味道触及年幼时的每一寸肌肤,奶奶将花朵砍碎做成饼,花朵与小麦面粉的味道杂合,那味道在记忆深处荡漾。
校门口,朝蹲在瓷砖砌成的花坛上,因为有阳光,他的眼睛微眯着,好像快要被疲惫击垮了一样。
“夕颜,棋得了胃癌,是晚期。”朝看着她。
“你会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她说。
他点头。
“嗯,既然你认为如此,就去做吧。”她微笑着说。
她回到寝室,棋坐在床上听歌,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尖叫发狂,那个活泼开朗的女子比黑夜里的云还要静,晚上八点,棋拉着她去校外的酒吧里喝酒。
“夕颜,你爱朝么?”棋问。
她看着棋的眼睛,不说话。
“你不知道他也爱你。”
“他不会爱我的,他需要的是你。”
“呵呵,你看,多么可笑啊,你都说了,我仅仅是他所需要的,是寂寞的排遣。”棋冷笑道。
“他不会离开你的,棋,你们会在一起,至少对你是这样。”她说。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棋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她扶着棋回寝室,夜里的风像冰冷的手掌穿过她们的发丝。
“夕颜,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他们都是不可靠的,他们不会和你感同身受,他们只是寂寞,仅此而已,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存在的只有一个人的灵魂,那仅仅属于那个人自己,爱情不会让人无可救药,少了它也会一样过活,什么都可以失去,丢掉一切,最后连自己也丢掉,剩下的只有空气和水,还有音乐、白色和黑色。”
那是棋走在冷风中给她说的话,那也是她们最后的对话。
第三天早上棋就死在宿舍的床上了,暗黑的血液凝固在被单上。她跑出寝室,躲在图书馆后面的角落里哭,紫薇花在阳光里伸展,她伸手去摘花,就像遇见朝的第一次,她像一个精神崩溃的冰人四处寻找感情的宣泄口,她把花捏在手里掐碎,汁液顺着手心往下流,这些仿佛都还不够,紫薇花被她掐得面目全非。
她蹲在紫薇树下,眼角一直流泪,风把花瓣吹到她的脸上,泪水和柔软的花瓣粘连。她感到棋又在她的耳朵旁边和她说话,她一直流泪,草尖上都占了她咸咸的泪水,晶莹剔透。
她去KTV唱歌,一个人唱到凌晨,唱累了就喝酒、抽烟,朝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朝背着她走在街道上,桂花的香气带着俗世里的烟火气息,凉风吹着她的背脊,冷让她变得清醒,雨点落下来,她感到天空是会说话的眼睛,它会为她落泪。大雨淅淅沥沥,她和他去了附近的旅馆里。
纯白的床单上,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身形温暖的男子,雨水打在玻璃窗上,冲刷着内心暴涨的情绪,她轻轻地去吻朝的嘴唇,他的唇角温柔的弧度像樱花一样迷人,朝的手指穿过她冰凉的发丝,她感到像微凉的风透过层层发丝渗入到大脑皮层,她闻到他脖颈上淡淡的烟草味道,散乱的衣物带着潮湿的雨水堆在床下,褶皱凌乱。
朝的手指抚摸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她曾恋着他的那双眼睛和会下垂带烟的手指,此刻像窗外的雨一样融入她身体的每一个缝隙里,这场雨来得很及时,像身体里流不完的血液一样,浓稠的液体从她的身体里流出,她感到无比欢悦,像在雨里奔跑的精灵一般。
朝的脸埋在她浓密的头发上,黑夜里的空气变得潮湿。
“夕颜,你准备什么时候嫁人?”朝问。
“不知道,朝,棋和我是一样的人。”她说。
“不,你和她不一样,她是烈火一样燃烧的女子,终有一天会走向自我毁灭。”他说。
“她也是寂寞的,她和你一样,我们都一样,互相消遣对方的寂寞。”她说。
“夕颜,你怎么了?”他点燃一支烟,眉头紧皱。
“朝,你想过那些同性恋的人么?也许他们才是真爱。”她说。
“呵呵,你想多了,他们只不过性趣不同罢了,他们在精神和肉体上一样相互折磨。”他说。
【四】
棋的床位一直空着,她每晚看着床幔上的星月,想起的不再是朝的眼睛,而是棋醉酒后的脸庞,走在冷风里的单薄身影,甚至想象她深夜里起床摸一把水果刀割破手腕的情景,然后鲜血蔓延整张床铺,浓稠的血腥味令人窒息。
她时常梦到棋临死前的场景,各式各样的死法在她的脑海里反复浮现,深夜里醒来感到下床像灌满了阴冷的风一样袭来,后来整夜失眠。她觉得自己的精神开始出现异常,死亡像常客一样光顾她,她便去医院里找医生开安眠药,每晚睡觉服用才能安全入眠。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头发干枯毛躁,面容憔悴,整个人被精神的疲惫席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