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长得比父亲高了。儿子！父亲心里的儿子如雨后春笋般地长高，现在只好仰起头来看他了，父亲带副老花镜在看准考证上的名字也模模糊糊。眼睛不行了，说明自己老了，人一老就发愁，于是父亲转头，想感觉一下自己机敏灵巧的程度退色了没有，父亲看见儿子把收录机的两只耳塞朝耳朵里一插，脚翘在床上，两只手这么相互交叉地抱在胸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都什么时候啦！儿子？这时候千万不能去批评他，从小宠惯了的，从生下来一直宠到现在，宠得自己也变老了，但还是要宠，你不宠的话儿子就说父亲变了，父亲能变到哪里去呢？父亲甚至连香烟都戒掉了，把省下来的钱一个铜板铜板地暂起来，好不容易替儿子买了一只收录机，像肥皂盒大小，要一千多块啦！
　　 如果不买的话，儿子就用考不好试来吓唬父亲。于是，父亲有点着急，愁也总上眉梢。怪了，只有儿子的心思不愁。父亲曾听别人传授经验，说孩子考大学，每天都要复习到凌晨。可是，自己的儿子晚上十点钟就准时上床了。
　　 这时候的父亲把准考证摊在桌上，眼光有点迟钝。培养儿子将近二十年，讲起来容易，叫什么弹指一挥间，谁弹指一挥间给我看看？能把儿子一下子就能挥得这么大？而儿子真正派上用场的是在今天，连今天星期几都忘了，只记得今天是儿子考大学的日子。父亲一急，便想去洗手间。
　　 宾馆的洗手间四面封闭。太阳只好隔着窗帘在外面老远的地方照着。儿子！还记得吗？父亲从里面唤了一声。儿子好长时间不回答，是不是考试前人太紧张了？人紧张的话考试的时候会休克的，休克了还怎么考试？
　　 想到这里父亲提起裤子冲出去一看，儿子在窗帘下仰脸躺着，把一本复习资料盖在脸上。这时候太阳真想透进来推醒儿子。儿子醒了，醒来的第一句话就问几点钟了。七点半。宾馆里的房间都是由窗帘拉着的，白天和黑夜不大好分。儿子不允许把窗帘推到边上去，说这样拉着好，窗帘拉着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美。父亲就依了他。
　　 醒来的儿子现在点起一根烟在抽。父亲把烟戒了，儿子倒学会抽了。揍他一顿的话好像手上的力道已经不足了，但是父亲洗一件衬衫还是搓得动的。住进宾馆以后的父亲常在抽水马桶的盖子上为儿子搓洗衣物。这样下去怎么行？那也要等到儿子把这次试考完以后再说。不要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来做，过去做的太多了，连太阳公公都记不清了。
　　 然后，父亲帮儿子理桌子上的东西，华夫饼干还吃吗？儿子摇摇头。那么，口香糖呢？儿子又摇摇头。还有一瓶雪碧，是现在喝还是考好试回来喝？儿子又是摇摇头。不要看复习资料他就是不听，读书就要看书，书不看，光看复习资料能考得好吗？这个话现在不大好讲！讲多了，他就不好好的去考，这是在为谁考呀？你要想想清楚！父亲这句话放在心里已经有好多年了，不讲出来真要把人憋死，儿子！他决定再熬这么三天，三天后我非讲不可！
　　 父亲先把儿子的衬衫晾起来，回头又发觉儿子的一条短裤没洗，摸摸，裤子上有一块硬斑，究竟是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块精斑，噢哟！父亲涂上肥皂三下五除二洗好了，儿子大了哟！这时候，儿子准备上考场了。来，先把皮鞋擦一擦。父亲说，你的脚不要打拍子，请你把耳塞拿下来好不好？儿子！已经蹲下身子的父亲，这时候眼睛直冒金星，头晕乎乎的又有点呕心，想吐，就像戒烟的时候，天天昏昏欲睡。以后，儿子一旦考上了大学，毕了业，找到了工作，又娶上了老婆，看他这个烟怎么能戒得掉！父亲一连想了这么多，一只皮鞋刷子好几次蹭到地板上，儿子的脚动动，感觉份量有点轻，低头看看，你这是在擦皮鞋还是在擦地板？父亲说在帮你擦鞋呢！脚不要动。稍许，父亲说擦好了！后来，父亲好不容易将自己支撑起来，腰酸不说，背还痛，照照镜子里的自己，人好像长得缩回去了，光阴真是一把箭呀，穿得飞快，一晃眼的功夫，从这里飞出去，飞到外地也已经二十多年了，那时候真不想飞，是被一种潮流退着飞的，飞到一个荒凉的村落，现在，总算又飞回来了，儿子如果考得好，就不要飞回去了。飞回去怕什么？反正老都老了，养儿防老，生这么一个儿子，儿子是个宝，儿子可以传宗接代，但是，现在又有一种说法，认为养女儿也不错，女儿懂得孝顺啊！咳！看来养儿子赔钱了。儿子啊，抽烟一年能抽掉好几千块呀，你把它存起来将来不就可以买房子啦！父亲比儿子看得远。
　　 儿子老早就学会吹口哨了，吹的像电视机里的人一样好听，吹口哨也能赚钱？儿子越吹越好了，吹得在学校里就上台表演，吹得许多女同学站在自己的楼下喊，金哨子！窗前的女孩走过来，走过来，走过来！下面齐声唱道。儿子朝窗前一站，下面就叽哩哇啦地叫起来，还拍着手掌，又换唱什么，楼上的男孩走过来，走过来，走过来！靠这种风光还是不能养家糊口的，事后，父亲在为儿子骄傲的同时，对儿子这样劝说。儿子这才稍稍好一些，这才会有今天考大学的机会！今天要是考好了，旗开得胜，哪怕自己天天给儿子擦皮鞋也心甘情愿，谁叫他是我儿子？如果不是我的儿子，我才不会这么低三下四呢，好像我在求他养我老似的。父亲有退休工资，虽然是农场的退休工资，这又有什么关系？都是在一个国家当中，真到了那一天，儿子跑来看的话，领着老婆和孩子一起来看的话，看的时候，能不能记得今天的事就说不大好说了。父亲把义务和责任看得比什么都重。
　　 刚才，儿子吃了一只三明治，是买给你吃的，吃下去了，大学的试不就考好一半了？后来，父亲又把一些儿子吃剩下来的食品归拢在一只塑料袋里，等儿子进了考场，自己再回来慢慢品尝。刚才，父亲趁儿子不注意，摇摇一只易拉罐，还有几口，这也不能倒掉，倒掉了可惜，都是花钱买来的，华夫饼干剩下四块，够了，父亲感觉自己的消化系统已经不如从前了，从前，一顿能吃十只羊肉包子，现在，只吃一只就感到胃在涨，功能退化的事实你不得不承认，于是父亲在自我解嘲，领儿子千里迢迢到这座城市干什么来了？就是为儿子做牛做马来了，父亲就是拉车的套，儿子就是车，父亲拉着车，儿子就拿着鞭子在后面啪啪地赶着父亲走，父亲还不敢尥蹶子。父亲想想，父亲摇摇头，这就是日子？如果他不是自己的儿子，你试试看，谁敢叫我拉套？
　　 父亲也确实生过儿子的气，儿子到现在连一件衬衫都不会洗。怎么不会洗？就是懒！真气人哪，气得人好吐血。就是把身上的血全吐完了，他还是你儿子，那你还想吐血吗？血是人的精华，这句话是谁说的忘了。儿子！你还有什么要洗的吗？父亲问，再想想看，比如，袜子啦、手绢啦等等。儿子鼻子哼哼，看着儿子真想发火，可是，这火能现在发吗？
　　 父亲看着儿子从从容容把耳塞从耳朵上摘下来，又从沙发上站起来，脚朝地板上蹬蹬，儿子在看一双黑皮鞋上有没有浮灰，父亲见状心里老不满了，擦了这么亮还欠不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父亲手里牢牢捏着一只塑料袋，儿子连一点想像力都没有，明后天考语文，没有想像力是写不出好作文的，他抖一下手中的袋子，希望儿子问，爸，你拎着它做什么，就连这么最简单的话儿子都不会问，哪有半点孝顺的意思嘛！难道父亲拎着它没事做吗？父亲还不是为了省那两个钱给儿子花呀，真没有想到！袋子里一罐雪碧横倒了，有滴滴的水像泪珠子滚落在地板上，它真得就像眼泪水，人心酸的时候什么话都不想讲，连华夫饼干也浸湿了。只好等儿子进了考场，再到外面小店里去吃碗面。本来，一碗面的钱也是完全可以省得下来的，现在就不好省了，省不下来，从七、八千里外的地方赶过来应考，确实是为儿子本人，而不是为我这个当父亲，连路费都搭在里面，都已经花老多钱了，如果再不省点的话怎么弄，只好从牙缝里省，但不能从儿子的牙缝里省，儿子现在花钱，就是为了将来能赚钱。
　　 儿子出了房间门，把一只包随手递给父亲，父亲看上去像个车夫，矮儿子一截，跟在后面，手里还拎着那只塑料袋，舍不得扔，一路上的水滴滴答答跟着流，一直流进了电梯间，流在一个女人的脚上，滴的那个女人惊慌失措喊起来，父亲这才连忙赔笑脸，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儿子非常有绅士风度，装着不认识父亲，父亲想这没什么，分了心怎么能考得好试？接着，几个人一起步出电梯间，后来，父亲又为那个女士拉开大堂的门，父亲先让儿子出去，然后再请女士走，最后，自己走出来，走在阳光底下有一种心花怒放的味道。
　　 儿子走在前面大步流星，没有那种小家子气的束手束脚，而且，嘴巴里还吹着口哨，天哪！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潚洒。父亲背着的那只包越觉越重，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儿子跑的好快呀！不像小时候天天拉着父亲的手问这问那了。
　　 后来，儿子终于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下来等父亲，父亲心里一阵宽慰，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啊！还知道身后有个背包袱的父亲，父亲心里一激动，手一松，那只塑料袋终于躺倒在地上，那个袋子也不想再站起来了，父亲犹疑了一下，舍不得里面的四块饼干，让太阳晒晒干还是可以吃的！接着，父亲终于从地上捡起那个袋子，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对儿子说，你快进去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