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又之先生(散文)
一九四八年冬,简陋的汝南县邮局柜台前,站着一个还没有柜台高、衣着单薄的七八岁童子,正用稚嫩却已饱含沧桑的小手,就着柜台的侧壁,在一张粗糙的电文纸上,认真地写下“哥,母病,速寄钱”,然后,掂起脚尖,恭恭敬敬地递给发报员,又从皱巴巴的书包里抽出几张纸币,结了费用,转身消失在萧索的寒风里。
这个童子,就是我的舅父王又之先生……
一九六二年夏,一个消瘦、面带严重水土不服之色的青年,怀中揣着“父病速归”的电文,背着沉重的行李,决然走出“云南大学”的校门,踏上返乡的归途。
这个青年,就是我的舅父王又之先生……
一九六六年秋,汝南县一代名人王书轸先生病逝。一个青年守榻三载、心悲父伤,在迎来送往、一丝不苟地办完父亲丧事后,又毅然跪侍在母亲病床前。
这个青年,就是我的舅父王又之先生……
一九七八年,河南省会郑州二七塔上、首都北京毛主席纪念堂前、人民英雄纪念碑下,摄影师拍下了一位英姿勃发的中年人的肖像,肖像里的中年人怀抱的是“河南省级劳动模范证书”。
这位中年人,就是我的舅父王又之先生……
【一】接济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舅父又之先生是我们家最受欢迎的“尊贵客人”。每次来访,总是大包小包带满了东西。有穿的、用的,还有好吃的,更有父亲爱喝的“好酒”,引得同村一片羡慕。每当此时,我和姐姐总是一边享用着先生带来的糖果、面包,一边默默注视着先生和父亲的饮酒谈话。我注意到,先生总是在吃菜前,把少得可怜的一碟荤菜,往我们每人嘴里夹一口。如此相同的场景,不知凡几。隔三差五,先生总要乘车数十里来看我的母亲,光临他的穷姐姐的家,带来他力所能及的接济,尽管这个接济少的可怜,我和姐姐考上学时,已是汝南县标准件厂厂长的先生,竟然两次骑自行车往返百余里送来50元钱。
【二】教 诲
大学第一个暑假,我来到了舅父又之先生家。先生负手而立,默默地注视着墙壁上悬挂着的我精心创作的一幅国画《虎》。先生修养高深,继承了外公书轸先生的博学。良久,又之先生点点头,转头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鼓励和慈爱,“很好,笔墨都还老辣,着色和渲染还需努力。”接着,先生结合自己的书画学习研究,向我从各个方面阐述了自己心得体会,尤其在落款的书写和印章融合方面,谈的更是不厌其烦,并一一解答我所提出的问题。
时间似乎静止,就连在一旁喧闹的小表妹,也瞪大双眼,在思考着什么。
先生对父母是至孝的,对晚辈是慈爱的,同时也是严厉的。从不打骂我们。即使是最淘气的小表妹犯大错时,他也只是一句“混账”了事。这种言传身教,一直到先生去世。
【三】 挚 爱
三十年前,舅母意外精神失常。先生一边工作,一边教育抚养子女,还要花更大精力和时间照顾舅母,北京、上海、郑州等诸多大医院精神科,留下了先生纤夫般足迹。
渐渐地,先生早早白发苍然。而面对我们这些陪同求医的子女,先生依然淡然微笑。近三十年来如一日,不舍不弃。看着日渐衰老的舅父,亲友们诸如“舅母会把先生拖垮的!”担忧的话语相继发出。每每此时,舅父的眼神严厉起来,令子女不敢仰视,而每每此时,我总是先点点头,然后再摇摇头,胸中的敬佩油然而生。
三年前,舅母终于在先生的照抚下离开了先生,而先生的身体也终于彻底垮了下来。那天送舅母火化,先生没去,而是一个人在院子北面的湖水边,静静地思索着什么。
【四】清 廉
退休前,舅父王又之先生已经任正科级(历任标准件、低压锅炉等厂厂长等职务)三十多年。先生的孝子之名盛传汝南乡里,而先生的平易近人和清廉之名也在当地家喻户晓。
记得一次大学寒假去看望先生,本已应酬数次来人刚刚躺下,在听到院外的敲门声后,先生再次披衣坐起。我赶忙起来,到厨房准备了花生米和肉丝炒萝卜两个小菜端上来,先生已经和厂里的三名工人攀谈着。我摆上碗筷退在一旁,看了看来人送的年关礼品,竟然是六七个苹果、一包点心和两瓶不超过3元的酒。先生和他们饮酒谈话,就像亲兄弟。客人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别时,先生吩咐每人送了一瓶自己准备的酒,同样也是3元左右。我抬头看看表,已是凌晨近两点。
印象中,先生的衣服总是陈旧的,但是很整洁;先生的住房还是退休后表哥们在政府给外公补偿的(外公原先的住房被政府征用)地方盖了两间平房;先生的经济经常捉襟见肘,为了抚养子女、给舅母看病,先生经常举债。
【五】远行
二零一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晚五时十七分,还在开会的我,接到了舅父王又之先生去世的噩耗。这位教育我半生、影响我终生的老人终于离我而去了。
泪眼婆娑中,我仿佛看到了风雨中先生那蹒跚而又坚毅的身影,又听到那沧桑而又充满慈爱的话语……
先生灵台前,索来纸笔,我抑制住心中的伤痛,挥泪写下——半生相教承欢膝下,一旦惊悉失却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