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怀念我的姥姥(散文)
(一)
每逢佳节倍思亲,又快到岁末年终了,每到这个时候,总是非常怀念我的姥姥,因为我美好的童年是姥姥陪我度过的。
思绪顺着时光倒流,记忆里永远有那么一片地方,阳光柔柔的,把回忆的色彩照成了朦胧的蓝灰色,是儿时华北平原农村房墙的颜色,灰色是房顶的颜色,很沉稳,吸足了阳光的热量,散发着阳光的香气。
我能回忆起的最初的人生记忆,就是姥姥家的土炕、土砖墙、每天广播的小黑喇叭、大门洞……在还记不住自己几岁的年纪里,独自出去玩,我却从来没有迷失过回家的路。那个时候,我的家,就是姥姥的家。
我是文革期间出生的,这种背景下的生活,本来可能灰白,我却在姥姥家活得温暖且有滋有味。那时,姥姥家里生活着这样一些人:姥姥、2个舅舅、一个小姨。姥爷已经去世。我们一家三口,后来我又添了1个弟弟,2个妹妹,变成一家6口。也算是一大家子人。
我从有记忆起,就跟姥姥住。那时冬天虽然没有暖气,但冬天的记忆是温馨的,甜蜜的。姥姥屋里生一个连炕的灶台,一个连炕的自砌火炉,只要做饭、烧水就会有热的烟气熏烤土炕,所以晚上炕很温热。
晚上封了火,她总在炉口周围烤几片馒头或玉米面饼子。第二天早晨,准会烤得焦黄,散发着喷喷的香气。我常常睁开眼伸手就拿馒头片,先吃一阵,吃得被窝里、枕头上都是小碎渣。然后我起床,姥姥一边收拾炕,一边拿着笤帚把被褥里的碎渣渣慢慢扫干净。
最让我难忘的还是烤红薯,姥姥用铁盆把洗好的红薯扣到火炉上,第二天一早就能吃到焦黄透香的烤红薯了。真的很好吃,至今记忆犹新。现在吃到的感觉怎么也比不上当年姥姥的手艺了。
夏天,看着一只只燕子飞进飞出,姥姥给我讲,攫燕与巧燕的区别,巧燕爱干净,不随便往屋里拉屎,别学攫燕,学巧燕。最热的时候,她屋里挂一顶满炕的大蚊帐,跟一间小屋子似的。灯光穿过蚊帐,有点昏暗。姥姥摇着一把蒲扇,摇着淡淡的凉风。在这凉风里,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在这凉风里伴随着一个个好听的故事悄悄睡去。
我最初的人生,就是姥姥口中的传说。
姥姥能把各种传说讲得像真实的生活,她给我讲许仙和白娘子,讲“追鱼”,还有各类小狐仙的故事。她娓娓道来,有声有色,让我觉得许仙救小白蛇的地方就在村东割草的地里;而“追鱼”里的鲤鱼精则是生活在村西头的水洼里。狐仙生活的地方也很确切,村北有一个大土包,姥姥说狐仙就住在那里。她说,早年间,狐仙跟村里的人还互通来往。村子里谁家办红白喜事,桌椅碗筷不够用,跑到大土包前去报个数,第二天,大土包前就会如数摆出那些东西来,由人搬了去用。用完了再还到土包跟前,到晚上,那些东西自动就消失了。后来,有人贪财,借了东西不还,狐仙慢慢地就不再跟人来往了。言而无信的人拖累了所有人的信用。……多少个漫长的夜晚,我都是在姥姥这种善有善果、恶有恶报的故事里,带着遐想睡去。心里常常怀着一份向往:我要当好人,我要行好事。觉得这样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许仙那样的人,遇到美丽的蛇仙或狐仙。能遇仙一定是很美丽的事情。
讲的最多的是八路军和小日本的故事,那是她亲身经历过的。讲小日本如何残害百姓,如何当众对抓获的八路军共产党“压杠子”、灌辣椒水、用铁丝穿锁骨……讲八路军如何能吃苦,如何帮助老百姓,如何机智勇敢,在漆黑的夜晚去鬼子的据点“摸炮楼”、抓俘虏、缴机枪……
她还讲我的淘气、我的可爱。我跟着她一起嘻嘻哈哈地笑,明明在听自己的事情,那感觉又像在在听别人的故事……
(二)
我从来没见过姥爷,他去世很早,姥姥四十岁就守寡了。我所知道的姥爷,是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平时收在姥姥的大立柜里,到了年节或姥爷的周年、祭日,就摆到了姥姥的供桌上。照片上的姥爷穿着浅色的对襟褂,端正的眉宇间透着智慧和英气。
有时候,擦拭着姥爷的照片,姥姥就说起了姥爷的故事。于是我知道了姥爷原来是当过八路军的,后来留在了村里当干部,因为一起事故而英年早逝。
姥姥在世的最后一个春节,我回去看她。依旧像我小时候一样,她又谈起姥爷。她坐在炕头,依旧是平和的语调,说:“你知道吗,大年初一早晨,你姥爷回来了。别人都看不到他,就我能看得到。”
“那姥爷做什么了?”我还笑着问。
“你姥爷给我托梦,叫我也到他那里享福去。”
“姥爷在哪儿?”我再问,她却又撇下这个话题去说别的了。
我那时候很无知,完全不懂姥姥这些话可能意味着什么。两个月以后,姥姥去世。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姥爷在姥姥的生命中有着何等沉重的份量,而思念于无形中又是何等的绵长和坚韧。
(三)
上学了,就不能时时与姥姥厮守了。
后来因为初中上学要到县一中去读,更不能经常看见姥姥了。而姥姥对于我来说,始终意味着特殊的一种情感,她是我生命中最安全、最自由、最温暖的一个空间。
每次过周末我放下书包,最先跑过去看姥姥。顺着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边跑边跳,头摇晃着,哼着歌曲……那时天很蓝,云很白,让人觉得心里真敞亮、真愉快。
有时也会突然会想:“要是姥姥死了,我可怎么办!”吃饭时,脑子里是这句话;走路时,脑子里还是这句话……我不跟任何人说,好像只要我不说出来,这种恐惧就不可能变成现实。
见到姥姥以后,我就解脱出来。姥姥健健康康的,看不出一点变化。我立刻觉得,我对死亡的恐惧完全是多余。死亡那种东西,与我无关。
童年的心,有时候会觉得生活是永恒的,姥姥会永远在那里守候我,而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最盼着的事情就是放假,一放假就可以去看姥姥了。
姥姥家的院子里有棵槐树,还有一颗枣树。槐树叶子鲜绿,一到五月槐花一开满院飘香,我们就站到东屋的土房顶上,拿根绑着粗铁丝叉子的竹竿摘槐花,姥姥就会为我们几个外孙和外孙女馏苦类(蒸苦类饭),那时能够吃到蒜泥调制的苦类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枣树树桩不很高,树杈分得很大。暑假里天热。有时候,我们几个孩子就爬到树上玩,借点凉意。我们还曾经在杂物房里找到一块平滑的木板,抬到院里,把一头一支,当滑板玩得热火朝天。姥姥从不干预我们的游戏,她常常是坐在槐树阴凉里看着我们。
我们也懂了点事,也知道帮姥姥干些活了。我们带着好奇心学着和面、擀面、揉馒头,跟着姥姥一起把饭做熟,舅舅和小姨可以收工回来就吃到现成饭。
晚饭后,舅舅有时候没有其他事,就爬到房顶上扫一大块干净地儿出来,然后拎个凉席往那里一铺。我们一群孩子便一拥而上,一人抢一块地方。
夏天黑得很晚,红红的太阳在西边的山上挂好久才会落下去,下山老半天,天空还透着一层蔚蓝。然后有深灰色慢慢渗进了那蓝里,天空的颜色就有点像房顶的颜色了——一种沉稳而亲切的灰色。房顶被晒了一天,这时还在散发着淡淡的热气,热气里带着阳光混着泥土的特有的香气——完全天然的香,愉快且心情平和地躺在上面的时候就能闻得到。
空中慢慢有丝丝凉风拂过,夏夜的风开始带走白天的暑热。夜幕逐渐挂上天空,星星一颗颗开始闪现,姥姥会指给我们好多多星星的位置,哪儿是银河,哪儿是挑着一双儿女的牛郎星,河对面哪颗亮晶晶的是织女星,哪七颗星星组成了北斗……
有时,我们会缠着舅舅讲故事。我清楚地讲得他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他问:“想听长故事还是短的?”
“长的,长的!”
“那好。有一只屎克郎,嗡一声,飞得没影了。”然后他就不说话了。
我们等了一会儿,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就催他:“接着讲。”
他笑说:“讲完了。飞得都没影了,还不够长?”
我和其他弟弟妹妹立刻有了上当的感觉,又乱纷纷地嚷道:“讲短的,讲短的。”
舅舅又开始讲:“一只屎克郎,嗡一声,撞到影壁墙上,掉地上了。”
我们大笑。姥姥也笑。
春节寒假的时候,姥姥有时候会参加我们的游戏,她每年跟我们一起烤“十子火”。当地风俗,每年正月初十,在大门前点一堆火,以示来年身体健康、生活蒸蒸日上。听姥姥讲,老年间都是用松柏枝点火,到我们那时候已无处找松柏枝,就地取材就用玉米秸和棉花秸。火一点起来,姥姥就带着我们念:“烤烤手,不生病;烤烤头,真聪明……”她还教我们把几片年糕和馒头片扔到火里烤,说是吃了可以祛病。每年,我们这堆火点得都是最大的,我们会抱来整捆的玉米秸在一旁预备着。每年,我们这堆火也是燃的时间最长的。
直到今天,我还能感受得到那火的温度,火光映红了我们孩子的脸,也映红了姥姥的脸。
(四)
姥姥生病时,我爬到炕上,挨着姥姥为她拿药。有时看见姥姥痛苦的样子,心里也会很难过,把脸埋到她的枕头里。姥姥的枕头是老式的圆柱形,用蓝棉布做的,两边镶着大红绣花的枕头顶。枕头上还带着姥姥特有的淡淡的头油香味。我拿手把脸全挡上,眼泪忍不住流下来。默默地流,我能忍着不抽泣,不愿意让姥姥知道我在哭。
姥姥抻过一床被子来,给我盖上一个被角。
后来想起这件事,我觉得姥姥其实知道我在哭,她只是不点破我。姥姥就是这样,她给我一切的温暖和关爱,但也给我充分的自由。
后来我们家盖了新房离姥姥家远了,但是一有时间,我还是就往姥姥家跑。
那时候,我们几个孩子都渐渐长大,都上学了,不再整天围在姥姥身边。白天的时候,常常只有姥姥自己在家。为了打发时间,她常坐在炕上靠着窗台的地方,摸摸索索地做一些缝缝补补的针线活。姥姥的针线活非常好,我见过她做的一个荷包,黑缎子上绣着鲜亮的小花和蝴蝶,她说是我姥爷曾用过的。年纪大了以后,姥姥的视力变得很差,细致些的活都做不了了。那一段时间,我每次回去,一进大门,习惯性地先叫“姥姥”,她总是在窗子后边愉快地拉着长音高声答应“哎——”。
89年,我考上秦皇岛的一所学校去上学。姥姥说,孩子啊你也算十年寒窗,苦尽甘来了!她把自己平时省吃俭用积攒的一百多块钱全都拿了出来,说穷家富路,要我一定带上。
姥姥有时候有点后悔没有趁着视力好的时候,把自己的送老衣准备好,还得给子女添麻烦。人到了一定年龄以后,先把送老衣准备好,这在当地是一种风俗。姥姥把这件事嘱咐给我母亲去做。一开始我有点排斥这件事情,但姥姥和母亲都淡定而从容,她们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谈论送老衣的颜色、式样以及鞋底上的绣花图案。
有一天,我突然明白,对于死亡这种人生中最不可避免的事情来说,似乎只应该以这样的态度去对待。所谓“视死如归”,死亡不过是“到来处去”而已。这样,才能平静地享受人生,也才能给死亡做些美丽的准备。
(五)
即使有所准备,姥姥的去世向我压过来的还是没遮没拦的痛。
姥姥去世的那一刻,我是有感应的。那是2001年初夏的一个下午,我在单位上班,一股悲痛没来由地从我心底直冒上来。我极端烦躁、极其不安,看着什么都不顺眼,听着谁说话都觉得刺耳。我站在办公室窗前向外看,很郁闷。一股股的眼泪只是闷在胸中流不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才开始注意到窗外的景色。太阳已经落得很低,如血的残阳夹在两栋楼中间,衬着弥漫着雾气的天幕。
第二天一大早,我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说姥姥头天去世了,死于脑溢血(蛛网膜破裂),送到县医院时已经人事不省,没有抢救过来。去世的时间正是我没来由极端难受的那个时刻。
我知道姥姥身体不好,之前去看她时觉得她比以前瘦了许多。那时还想,等着那年冬天,一定把姥姥接到我的新房子里过个暖冬……子欲养而亲不待!可生命就是这样,有时候坚韧得无与伦比,有时候又消失得无声无息、轻而易举。
姥姥去世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回姥姥家。我无法想象,进了大门以后不能再喊“姥姥”,姥姥也永远不能再在窗子后边答应我。我也无法面对那扇有着斑驳黑漆的房门。有时候,一个人的逝去,意味着一个世界的遗失,生活虽然还在继续,但展开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乾坤。
再与姥姥相见,只能是在梦里了。
姥姥去世的头几年,我常常梦到她。有一次的梦特别清晰。那是我搬家不久,我梦到姥姥来看我。姥姥依旧穿着家常的蓝色斜对襟的中式褂子,头发梳成辫子再在脑后挽成纂。我怕她上楼不方便,忙搀住她的手。姥姥在我的新家里仔细看了一遍,很高兴。然后她就要走,我又搀着她下楼。突然间梦就醒了,我沉沉地躺在床上,手上分明还有姥姥的温度,身旁分明还有姥姥的气息。
从那时候,我开始有点相信人是有灵魂的。
有时候,走在街上,碰到一个还裹着小脚的老太太,一身蓝灰色斜对襟的老中式衣服,头发简简单单地挽个纂。几乎每次,我都会立刻联想到姥姥,忍不住多看那老太太几眼,心里涌过阵阵思念的暖流。
思念里,我仿佛坐在夏天傍晚的房檐上,灰色的房檐是温热的,夜空里才刚刚开始挂上两颗星星,姥姥在依稀的夜色里,忙碌着,我们曾经的生活像银幕上的场景一幅幅变换着……
姥姥,我想念你!
感谢赐稿渔舟,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