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波死了，真的！”这个惊悚的消息很快传开，像冬夜刺骨寒风一般，吹拂而过，在那个不大的小山村里，又飘向山窝里每个犄角旮旯，继而，再扩散至周边十里八乡……
　　 茶余饭后，成了村民业余的谈资——男人晚饭之后，看完《新闻联播》，互相串串门，斗完“地主”，粗粗聊一聊；女人忙完家务，洗刷净碗筷，洗碗水“哗”往阴沟一倒，又搜罗出些毛线球，提个碎花布袋，约会一般，集拢一块，慢慢聊一聊。
　　 村口路边，大樟树底下，二大伯的杂货店前，横七竖八摆放着几只陈年旧竹椅，磨得油光水滑的，老太太们懒洋洋地斜躺在上面，享受着冬日免费的暖阳，细细聊一聊。还好，终有两个老太太，聊着聊着，眼角竟流出几滴清泪，也不知是不是北风吹弄的，为此，村中的两个“知名人物”疤脸和秃子，还“热烈讨论”了半天，吵得脸红耳赤的，几乎要伤和气了，结果，谁也没说服谁。
　　 这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离县城约十里路程。村庄四周山峦起伏，绿波如烟，风景如画。山岗之上，村庄周边，高大的梧桐树、槐树、樟树、楮树……遮天蔽日，苍翠欲滴。村子中央，一条小河静静流过，河水清澈见底，鱼虾活蹦乱跳，历历可见。这里曾是小波童年的天堂，儿时的小波时常跟着堂哥大勇，还有村中的小伙伴，一块玩水捉虾，无忧无虑地度过了一十五年时光。
　　 后来，小波的噩梦来了，家中的顶梁柱——小波爸爸，积劳成疾，患上肝硬化，一病不起，最后，眼泪汪汪的凝望着小波和妹妹小涛，黯然离世。至此，小波的幸福生活戛然而止……
　　 一年以后，小波的人生更加雪上加霜。妈妈难受家中清贫的煎熬，终于有一天，坐上城里一个老板的小车走了。那天的悲惨情景，小波是终身难忘，刻骨铭心。妈妈把身上的所有的钱掏给了小波，又把家中珍藏多年的一根小长命锁取出来，缓缓挂在小波脖子上。然后，抱着小波和妹妹小涛亲了又亲，嚎啕大哭，顿时，三人哭成一团……妈妈终于坐车子走了，小车缓缓地驶出了村口那条小路……，小波和妹妹哇哇哭喊，追出村头，妈妈也把头频频伸出车窗，泪流满面。地上一块石头一绊，小波“啪”地摔倒在地，摔得满脸血花……
　　 苦难的人生，从此走进了小波的记忆中。家中除了妹妹，还有爷爷奶奶，他们年龄都已大了，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几年后，万不得已，爷爷把六岁的小涛也送人了。小涛被送去的地方叫山北村，就在山南村北面二十里外，小波的外婆就住在这个村里，接收小涛的人是外婆的一个堂侄，名叫福生，为人本分和善，在城里建筑工地包些模板工程。福生自己有儿女，原本不太想接收小涛，但经不住外婆再三请求，心肠一软，便接下了。
　　 为了生活，初中刚一毕业，小波就永远离开了校园，早晚帮着家里下地干些农活，插秧割稻，放牛砍柴。白天就跟着福生去了建筑工地，做了一名钉模板的学徒工，没想到，这一干就是二十年……
　　 堂哥大勇是小波初中的同班同学，大勇爸爸是山南中心小学的校长，山南小学可不小，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它接管着山南、山北、东山三个村庄的学生，学生约有上千人，因而家景很好。当小波伤心离开了学堂后，大勇却一直读到省里的水货大学——青山林大，好歹“混”回了一张大学文凭。每当想起着些，小波就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游击队长”，为无法跨入“黄埔军校”大门而终生隐痛。
　　 清晨，天刚蒙蒙亮，小波早早地起床。要做的事太多了，喂牛、喂猪，喂鸡喂鸭，洒水扫地。当朝阳从东山顶爬起，金色的光辉依旧穿透门口的木荷树洒落下来，铺洒在门口晒谷坪上，这时，厨房里已经炊烟袅袅，饭菜飘香。杂活干完了，奶奶也已经弄好了早饭，饭桌上，热气腾腾，有一大钵芋子煮青菜，半碗酸豆角，一盘红辣椒炒小鱼干。菜不多，确都是有滋有味，煮芋子加了“北菡子”（赣南农村的一种特有香料），酸豆角是奶奶自己浸泡的，小鱼干是爷爷在村中小河捞的。吃了几口美味的饭菜，小波的眼眶又湿润了，看着空荡荡的饭桌，他又禁不住想起了爸爸、妈妈、还有小涛……
　　 小波迅速擦干眼泪，他不想让爷爷奶奶看到后伤心。他草草地划拉几碗饭，再骑上爸爸生前留下的旧摩托车，野兔一般溜过村口小路，急如流星往县城建筑工地赶去。
　　 县城湘江河畔，月亮湾建筑工地，到处热闹非凡，又感觉杂乱无章。高大的塔吊像苍天的巨手，雄浑地在空中来回挥舞。精瘦的福生戴着破旧的黄头盔，阳光之下眯缝着眼，正四处查看工地。看到小波来了，虽稍稍晚了点，但福生并没吭声，还顺手递给他一个崭新头盔，那是福生昨晚在水东建森五金批发部买的。小波感激地接过头盔，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爬到脚手架顶上，搬起沉重的模板，放在切割机上，细心地切割好尺寸，“叮叮咚咚”地钉好。就这样，烈日之下，干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福生人好心善，平常看到小波年龄小，身子单薄，速度慢一点，也从不责怪，还处处加于照顾，把他按排在自己身边做事，让他跟老工人李师傅一块搭档。就这样，小波像山坡上的野花一般，沐浴着云缝间洒落的阳光，吸收着上天馈赠的养分，慢慢地存活并生长起来，并且开始在春风里随风怒放。
　　 每天傍晚，收工回家，是小波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会暂时忘却一切忧愁烦恼，在回家的路上，一边骑车欣赏路边“风光”，一边默默计算当天的工资收入。按建筑行业规矩，工人的工资一般是计件算的，即按所钉模板方量多少，多劳多得。
　　 这些年来，小波开始笑了，工价在逐年上涨，最近两年模板工资涨到十八块钱一方。因为房价直线上扬，小波无意中，成了“高房价”的受益者，水涨船高嘛，工价也自然跟着“飚升”……情况好时，一天可以赚两三百块钱，小波对此感到非常满足，心情也好了起来，好得像秋日的晴空，纯净又瓦蓝的。
　　 小波所在的村庄大名叫“山南村”，是一个仅有三四百户人家的小山村，村西头那条小路，是出村的必经之路。小路两边的山坡上，一年四季（除了年底），开满了各色野花，野菊花、红杜鹃、迎春花、牵牛花、金银花……应有尽有，红红绿绿的，像一个鲜花簇拥的海洋，实在美极了……每天穿行在花海的小波，此时，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有空闲时，他会把电动车停靠路边，跳下车来，猫着腰，爬到路边山坡上，采摘一把野花，然后小心翼翼地带回家，插在房间窗口上的花瓶里。每天夜晚，每当夜不能寐之时，月光之夜，每当想起一些童年往事，想着想着，想得心痛如绞，泪眼朦胧之时，他就会借着淡淡的月光，看着那花儿，很快忘却了一切愁苦，又很快进入了梦乡，直到天亮……
　　 二十三岁那年，小波结婚了，新娘是福生的侄女，名叫“大梅”。大梅文化不高，小学毕业，身材高大，五官俊秀，很能干农活，尤其很会种蔬菜，种了三四亩，吃不了，就在早上搭上小波的摩托车，用竹筐装好蔬菜，挑上城里去卖。
　　 婚后两年，爷爷奶奶也因生活操劳，先后去世。看着可爱的孙子终于成家立业，他们都走得十分安详，而小波则忧伤了好长一段时间。
　　 通过夫妻俩这几年的拼死累活，家里生活逐惭好了起来，小波家添置了不少电器，有冰箱、彩电。大梅看到家里摩托车实在太旧了，都快成了老古董，也就建议小波换了一辆新电动车。另外，还花“巨资”买回了一台联想电脑，乐得儿子小飞直蹦。
　　 慢慢地，小波学会了上网写文章（帖子）。这段时间，多亏了大勇，手把手教了他不少，大勇的爸爸做了一二十年的小学校长，家景自然好得多，老早就有电脑。大梅发现，最近小波都迷上了电脑，很有意见，实在看不过眼，就唠唠叨叨的骂。
　　 一天旁晚，小波因工地事少，早早的下了班。回到家里，大门紧锁，大梅不在家，估计是下菜地去了，小波便迅速打开电脑，开始上网写作。他正在构思了一部长篇小说——《山花烂漫》，这时候才思滚滚上涌，文采漫天飞扬，正写得如痴如醉。忽然，身后“咣当！”地一声巨响，把他彻底惊醒，朦朦之中，他还以为地震了。
　　 小波扭头一看，是大梅从菜地回来了，肩上挑还挑着一大担白萝卜，水灵灵的，但脸色十分难看，像要下雨前的天空。原来，大梅一脚跨进门，看到小波又正埋头拨弄电脑，晚饭也不做，顿时，火冒三丈，锄头往地上一扔，大声怒骂到“整天写什么鬼，从来没见你写到几毛钱！东写西写能当饭吃？！”小波一看这架势，心知不妙，“今晚有暴风雨！”脑筋一转，立马堆下一副笑脸，“嘿嘿，我这就做饭去。”好险啊！“国内形势”暂时还未恶化，和谐社会，形势一片大好。但他那里知道，更大的暴风雨马上又要来临！……
　　 饭桌上，大梅乌黑着脸，“叮叮当当”边收拾饭桌碗筷，一边召开“家庭批斗会”，她劈头盖脑数落小波“一个大男人，整天一回家就蹲在房里玩电脑，有什么出息！窝囊透顶！……你看看人家……又看看咱家！”一顿骂声像像夏日暴雨般飞流直下，“浇”得小波睁不开双眼，坐在藤椅上耷拉脑袋，活像法庭受审罪犯似的！
　　 大梅“批斗”累了，开始胡乱翻看着儿子小飞的期中考卷，忽然喜笑颜开，呵呵乐了：“哈哈哈，我的飞儿啊，真行！这次语文又考了一百分！”，接着又不满地敲打小波：“你着实也要像点人样，扎实点赚钱！你看村里大家都盖了新房了，再看看我们家，还住的是什么破房子！年年如此，就是老样子！”小波一时语塞，尴尬至极，涨红了脸。半响，他终于鼓起勇气，嗫嚅地对大梅说：“大梅，那个，做工也赚不了多少钱，夏天天气太热，又没法钉模板，我想搞搞写作，先在网上练练手……”，大梅瞪大了眼，眼球白多黑少的：“搞什么？！搞写作？就凭你，不行！现在社会上大学生、硕士、博士一大堆，还轮得上你？！”大梅转身给儿子盛了碗饭，回到桌面上，这回，她耐心地“教导”起小波来：“老公，你想想，咱们村，不！咱们县有哪个靠写作发家出名了，没有听过。我提醒你，可不要竹篮打水，到头来一场空啊！——咱这家本来就穷，你就别乱折腾了！”顿了顿，又补了句：“你这辈子就认命吧，好好做你的工，讲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天上的嫦娥，再漂亮，你挨得上吗？！……”最后一句话，“咣”的巨响，如同重锤样，狠砸在小波心头，他心痛异常，烦闷无比，忍不住大声顶了句：“我为什么要认命！我就不想认命！我小波干别的不行，搞文学艺术我是很有天赋的！”大梅顿时火起，抄起墙脚一根杉木棍，“咚”地敲打在小波头上。小波头部感到一阵阵炫晕，从此就落下了头痛病，为他的日后英年早逝埋下祸根，此乃后话。
　　 吃过晚饭，大梅又忙着整理洗漱那担白萝卜，赶出明天要卖，活太多了，她连连招呼小波帮忙，小飞也主动凑上前，伸出白嫩的小手，费劲地撕扯着翠绿的小萝卜苗。小波心不在焉盯那堆小山般的萝卜，两手懒散地旋扭着萝卜叶子，扔在地上，心里在暗暗的叫苦：“乖乖！今天肯定是又没法写啰……”
　　 几天后，小波下班回家，电动车穿行在村口小道，今天的山花别样美啊！小波边走边看，十分开心。这时看到的村头大榕树下，叔叔和大勇正坐在那里石凳上，叔叔还朝小波招了一下手。小波停下车子，忙问“叔，你们有事吗？”叔叔让小波坐在旁边石凳上，说起了小波写作的事，原来大梅已经把它全告诉了叔叔。叔叔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最后说："小波，我教了三十年书，也没敢去写作；我的学生估计有几万人，也没出过一个作家，年轻人，现实点，你要知道，写作这条道路是非常艰难的！……”
　　 临走，大勇也死命摇头，风中的柚子一般，不知从三国还是水浒那里学到一句，作为今天“谈话”总结，“小波，要想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难啊！赵子龙长坂坡冲杀几十万曹军，那是罗贯中编的！……”从小到大，大勇都是小波的忠实“信徒”，不管什么事，只要小波想干的，大勇准是第一个跳出来支持，毫不犹豫，今天的事，实属太阳西边出来——头一遭。
　　 小波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沉思良久，怅然若失。这天晚上，他又度过一个难眠之夜。大梅田里干了一天农活，早累坏了，蜷缩在床对头，毯子掀开一角，鼾声如雷。窗外月光清水般撒泼进来，照得窗口亮晃晃的，窗台上那一束野花依然鲜香怒放，好似依旧扎根于野地山岗，迎接天地间如磐风雨。
　　 小波痴痴地睁大眼睛，凝视着窗台野花，想了一夜。思来想去，他毅然作出终生最大的一个“决定”：写下去！我一定要写下去！悠悠大地，朗朗乾坤，纵是雨骤风狂，吹不倒那山峦高岗！我的地盘我做主！博士生干不了的事，我小波只要发奋苦心！也一定是可以干成的！整晚听着青蛙叽叽呱呱叫，还要不要睡觉了，笑话！……”
　　 漫天乌云瞬间被风吹散，很快，小坡悠然地进入了梦乡，月光映照下的小屋，发出了第二章小夜曲，和谐而轻柔。
　　 从此，他心中升起一团火苗，熊熊燃烧着，干活也更有劲了。工地上，他除了钉好模板，还开动脑筋，积极为福生出谋划策，改进生产工艺，提高劳动效率。日子久了，福生十分高兴，他当着李师傅和工友的面几次夸赞小波，下班回家后，饭桌上跟妻子春秀和“女儿”小涛说：“小波啊！真是一个难得的孩子！……以后如果工程太多，我忙不过来，就分包一些给小波？”春秀连连点头：“是啊，小波这孩子太可怜了，以后咱们能帮就多帮帮他吧。”旁边的“女儿”小涛听了，心里暖融融的，不觉间，眼角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