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老根叔(散文)
渭北大地,正值初春,寒风吹过,阳光乍暖乍寒,但和冬天比起来,似乎还是暖和了许多。此时,村子中间的巷道从东到西只有老根叔一个人坐在自家门口的木墩上低着头,眼睛直直的看着面前蹦蹦跳跳的两只小羊羔,羊羔刚生下也没有几天,还不是那么欢实。
突然,一缕青烟升过他的头顶,随风散了开来。我才发现,他手里夹着的卷烟头已经剩下快烧着手指的一截了。但是,他还是不舍得扔掉。因为这烟头晒干后还可以再卷进下一根烟里面继续抽。他身后的黄土墙已经在风雨的剥蚀下摇摇欲坠,一个石桩顶在墙根上,下半截被埋在土里面。墙顶上则盖着一片废旧的塑料纸被风吹的时不时的向上翻起,还能看见墙顶上长着的一层已经干枯的青苔。
突然,他起来往大门里看了看,原来是里面的大妈喊他,让他再去提一桶水。大妈坐在二门口的太阳下洗衣服,双手吃力的揉搓着铁盆里的几件旧衣服,几块长短不一的皂角被砸烂了放在铁盆边的一块砖上。大妈只顾得洗衣服并没有看到院子里刨食的几只鸡已经把晾晒的簸箕里的半干辣椒打翻了一地。这却恰好被老根叔从大门外伸进的头看见了,他赶紧跑过去把辣椒捡起来放在簸箕里,又把簸箕放在墙边堆放整齐的干树枝上。此时,有一群麻雀正在上面飞蹦着嬉戏,老根叔的放簸箕的一刹那,它们又飞到院子中间的一棵高高的皂角树上。
大妈洗衣服用的皂角也是在这棵树上打下来的,皂角树正对的一间房子是个牛棚,树下面放着一个大水缸,是专门用来给牛喝水的。但是,现在皂角树已经被老根叔砍掉了,水缸也被翻扣着放在牛棚的墙边上。原来老根叔很喜欢养牛。所以,那个时候也经常看见老根叔在门前的空地上和他儿子给牛铡麦秸。他家里有一个铡刀,一个大刀片,一端固定在刀槽头,一端有把儿,可以提起,按下。平时都是老根叔稳坐在凳子上,两只手拿着一簇麦秸,用膝盖压着不断地往刀刃下推送,他儿子则腰不停地直起,弯下,在嚓嚓嚓嚓的响声中长长的麦秸秆被切割成一截短短的草料。
在院子的角落的椿树下面放着一口石碓,算是一个比较稀罕的东西,前些年,这是村里其他人家没有的,但也是生活必须的用具。逢年节日,村里的妇女们就用簸箕端着晒干的辣椒,花椒去他家,在石碓里捣碎成粉磨状,这个石碓似乎成了村里公共财产似的,他不在家的时候,村民也是自己开门进去用,因为他家的前门也从来不上锁,只用一个树枝插着。
老根叔家里的日子还算殷实,可他就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年打了新的麦子,如果他旧麦子没吃完,就一定不吃新麦子,最后新麦子都便成了陈麦子,实在吃不完眼看着要生虫了,他才卖掉了。而且,他吃饭很仔细,每次把碗里都吃的干干净净,就连掉在地上的馍渣,也会捡起来吃掉。如果吃不成,就捡起来给羊扔进盆里。而且,他家院子的东墙上有很多钻在墙眼里的木桩就上不是挂着几根旧绳子,就是挂这几个辣子,要么就是两个玉米棒子,这是老根叔的一个习惯,他总是会在路上捡一些自己觉得很有用的东西带回家,随手就挂在墙上的木桩上。
记得小时候,他家的新房盖好不久,我们几个小孩子就经常去他家里玩,虽然他家的孩子都已经很大了。但是,他还是很高兴我们在他家里玩,每当我们围着他家的天井转圈圈追打的时候,他嘴里总是说着:“跑慢些,跑慢些,小心栽倒了的……”。那时候,他家正厅总是被大娘收拾的干干净净,我们就直接躺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玩耍。直到现在,他家正厅的布局也和原来一模一样,不管是正在使用的农具,还是日常生活用具都摆放的整整齐齐,两个装满麦子的洋灰柜(关中一代农人储存粮食用的水泥柜)靠北墙摆一个,靠东墙摆一个,两个成九十度的挨在一起,柜盖上放着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还有一个老式收音机。两个圈椅一个放在洋灰柜的西端头,一个放在洋灰柜的南边,老根叔经常坐在这里,不是喝茶,就是歇息。但是老根叔吃饭的时候却总是喜欢蹲在墙根下,然后,背靠着墙,把饭碗放在面前。他说这样感觉很稳当,现在还可以看出来,他蹲靠过的墙面上还留有明显的痕迹。
老根叔家就住我家隔壁,他每天早上起得很早,特别是农忙额时候,天刚放亮,我就听见他家隐隐传来哒哒的牛蹄声,这是老根叔的吆喝着牛下地了。老根叔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了。就剩下一个儿子初中毕业后就回家了,也已经结婚了。
听说,老根叔在年轻的时候,他去地里干活经常光膀子,露着古铜色的肌肤,下面则穿着一条白色的粗布短裤。就连中午时分天气最热的时候,他也是如此。所以,他家的田地是村里侍弄得最齐整的,在别人都用化肥的时候,他还是用架子车一车一车地往地里拉牛粪,他说,化肥容易使土层板结。而且,他经常会把地里的大土块都逐一敲碎,整过的地就像沙滩一样平整酥松。村里没有那个人能把田地种得比他好。面对求学不成的儿子,他也希望儿子能像他一样把田地侍弄好,因为他自己知道田地最是不亏人的。但他的儿子似乎对田地并不感兴趣,只身一个人在外面打工,也不经常回家,儿媳则是在家做着小生意,也全然不管地里的活。所以,老根叔都七十多岁的时候,还像年轻人一样在地里劳作,地里所有的农活也都全靠他一个人干。但他却依然很有干劲,就连走在路上也是轰轰响。村里都说是他是越老越干的凶了。每当这时,他只是嘿嘿一笑,也不说话就走开了。
但是,自从机械化以后,耕牛就彻底退出了农耕舞台,他也将牛卖掉了,便在牛棚里养了两只羊。白天,两只羊被拴在大门外墙角的草棚下,草棚旁边的墙上靠放着一堆玉米秸秆,这是老根叔从自己的玉米地里拉回来的,专门留着冬天喂羊的。家里的木门在一场大雨中连门墙一块倒塌了,他就重新安装了一个红色的大铁门,大铁门就装在木门的位置上,但两边依然是土墙。门房上面用两根旧椽插在墙体里上面放着几块石棉瓦算是门房,但显得很是不协调。大门里面的院落,左手边就是原来的牛棚,也已经塌了大半,牛槽还在原来的位置没动,牛棚里面的墙上挂着一些农具,也已经好久没用了。一辆烂电动三轮车塞在牛棚里面占去的大半个的地方,两只羊拴在牛棚门口的牛槽边上。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突然听见老根叔和儿媳吵架的声音,我急忙走了出去,便看见老根叔站在门口骂,儿媳妇坐在门口的碌碡上骂,骂声的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难听,娃哭狗叫,四邻吵杂。大妈则坐在一旁的木墩上低着头一声不吭。门外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但是都围着看热闹,没有一个人过去劝架。这也难怪,老根叔的大女儿和女婿因一场纠纷误杀别人,女婿畏罪潜逃了不知去向了,大女儿也被判了无期徒刑入狱了,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外孙子寄宿在他家里,加之家里还有两个小孙子。几个孩子整天打打闹闹,时间长了就经常与儿媳产生一些磕磕碰碰,也就发生了口舌之争。其实,几个孩子都是两个老人的孙子,儿媳要闹,他们有什么办法,一次两次,人们还会去劝,次数多了,也没有人管了,好像人们都已经习惯了。
看到这场面,我也不知怎么办?该劝谁?谁的错?其实他们都不容易,都可怜。也许闹一闹也就过去,也就又好了。或许,愈演愈烈,我不好说。我不在其中,我也理解不了他们身在其中的感受。最终,我还是走过去,把他们都被劝了回去,人们也三三两两的散去了。
老根叔他家本不是我们村里的,是从别的村子里搬来的。但是老根叔憨厚老实,也从来没有和村里人红过脸。所以,村里人和他相处的也很融洽。其实,老根叔本来是弟兄两个,他是老大,有个弟弟在年轻的时候,不幸身患癌症去世了,也留下来三个孩子还都在上学。老根叔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也是历尽所能的照顾着弟弟的几个孩子。而现在又面对自己女儿的遭遇,他更是有心无力,不知所措了。只是经常看见他一个人蹲在门口,手里紧握旱烟锅,一锅又一锅的抽着闷烟。有时半夜三更他爬起来一个人站在村口痴痴地望着天默语道:“老天爷,我求求您保佑我女儿平安回家,保佑她的几个孩子都平安成长吧!女儿呀!都怪你爸我没有本事呀,如果爸有本事的话,也绝不会让你摊上这等事呀!”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把心中太多的期盼与忧愁寄托在老天身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老根叔也渐渐地老了,身体也羸弱了。不过,我每次回家,总是会看见老根叔,他不是坐着门口的木墩上抽烟,就是站在羊圈边给羊喂草。他看见我,也急忙转过身来笑着说:“飞娃,你回来了!”这样的场景一直持续了好久。但是,我去年秋天回家的时候,却再也没有看到老根叔,他家大门紧闭,门口的木墩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只有圈里的两只羊紧靠墙根卧着嘴里还不停地反刍。
当我再一次推开门走进他家的时候,第一眼便看见屋子里的洋灰柜盖上放着一张遗像,那是老根叔的照片。其他东西还是老根叔在世的布局。只是这张照片让这屋子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让我眼前又浮现出最后一次见到的老根叔样子。
那是去年回家的时候,听说老根叔得病了,我就拿了一包从印度带回来的特产,走进那个好久都没有走进过的院子,屋子里的布局依然还是老样子。只是,老根叔的儿子和儿媳已经搬到了村子南边的新家去了,屋子里就留下他和老伴两人。我走进老根叔的房子,便看见老根叔蹲在炕上,炕上乱七八糟的让着一些铺盖,几个被子叠在一起,他背靠在被子上,头就像断了一样的放在两腿之间,腿已经瘦的像麻杆一样了,胳膊却浮肿比大腿还粗,体内的疼痛让他在炕上乱挪,这头挪到那头,那头挪到这头,一个人不停的在炕上折腾,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喉咙里还不停地发出呼呼地响声。大婶接我手里的东西朝老根叔说:“娃看你来了”。老根叔便很费劲的抬起头看着我,颤颤巍巍地说:“你啥时候回来的?”然后又说:“唉!这次是把伯彻底地撂倒了……再也起不来了哦” 。他话没说完头就又倒了下去,。显然,他说话也已经很费力了。此情此景,我一时语塞,就对一旁的大娘说:“这要增加营养呀!”。大娘却在一旁说:“每天都打营养针,现在针打的都找不到血管了,就不打了……只是每天喝一点面糊糊”。我呆了不足二分钟便走了出来。
刚走出他家门,便看见邻居几个人在墙根下站着聊天,他们看我从老根叔家出来了,便说:“你么看老汉最近咋样啦!”我苦笑一下,没有说话。这时,站在一旁的都喜却嘟囔着说:“搞不明白这一家子人,他大得了这么重病了,硬是舍不得钱去大医院给看么?”他停了一会又放低声音说:“上次去西安检查,还是儿媳妇对儿子说,你爸给你干了一辈子了,儿子才把老汉拉到西安的大医院检查了一次……”那时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了,就又回来了,眼看着老根叔在家里等死。让村里人惊奇的是,就在老根叔弥留的最后几天,儿子却用电动三轮车将他拉到了自己的新房里,但是,老根叔住进儿子的新房以后,就开始不吃了,也不喝了,只是默默地念叨着自己那个还在服刑的女儿,也没过几天,老根叔就去世了。
老根叔去世以后,他没有被埋葬在村子北边的公坟里,而是埋在了自家的田地里了,就在村后土坡上的那块田地里,一个孤零零的坟堆,就是老根叔的坟。去村子公坟里的一条土路从他的坟堆旁边经过,路边矗立着几个电线杆。有一只猫头鹰飞落到电杆上露着警惕的眼神向看了看四周,便飞快地窜进了土崖上的草丛中。土崖就在坟堆后面像一座屏风一样上面长满了杂草。坟头上插着的几个花圈上数朵白花在干风中抖抖索索作响,使他的坟地里增添了几分悲凉,又增添了几分怅然。坟堆顶上放着的一个白色的烂脸盆里插满的小旗子,旗子全是用白烧纸糊的,从村口隔几米插一个一直插到坟堆上。这是儿孙后代害怕他的亡魂以后找不到回家的路,而用来引路的,旗子上面也贴着用红纸剪成的图案。除了这些,坟头上光秃秃的没有长出来一个草。只是坟前刚刚收完的麦子的地里铺着厚厚的一层和土一个颜色的麦茬。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麦香的味道。路上也不时的有三三两两的农人经过,或骑车,或步行。偶尔,也有人朝老根叔的坟上看一眼,但脚下却依然匆匆离去。
此时,夕阳的余晖慢慢地退去,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我便从我的家果园往回走,就在刚要走下坡的时候,我却不由自主看了一眼老根叔的坟堆。但是,我却似乎看见了一头老黄牛正拉着一个沉沉的铁犁从他的坟前划过,翻起的那厚厚的麦茬,就像是翻起了老根叔一生的辛酸苦辣,又像是翻起了他对那个至死也没有见到的女儿的无尽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