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家】太阳(小说)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继父梁光最终要走了,也许就在这么一两天时间。得到这一可怕的消息,阿妈肝肠寸断,五脏惧裂……一个好端端的家庭,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呢。我们全家就像是那钟表面上的针,不停的转动,一面转,一面看着时间匆匆离去,却无能为力。
如果都是孩子,我们就可以留在时光的原地,坐在一起一边听继父讲那些永不老去的故事,一边慢慢皓首。
继父来到我家那一年,我才一岁。襁褓中的我简直就是“夜哭郎”。就是在他同阿妈拜堂后那“春宵一刻”,我也没有停止吵闹过。也许,在他们那缠绵的爱情和生活中,需要我这个“开心果”来调剂。
那一年继父才三十二岁,算是人生的壮年,正是抛头露面、大显身手的时候。其时,他已经成为我们这个家庭中不可缺少的人物。用阿妈夏薇的话说,他是咱家里的“太阳”,咱家里的顶梁柱。一些关于他与阿妈夏薇的典故,当时年幼的我什么也不清楚,现在终于明白过来。
“阿光,阿光,你咋不早看医生呢?”看着这清冷的太阳,阿妈嘶裂地叫喊着。她用手抚着他的手,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想说,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那不愿意等待但又不得不等待的时刻。
成也娘亲,不成也娘亲。这还得从阿妈的名字说起。据说外婆生阿妈的时候,恰逢院里一株紫薇开了,所从就取了“夏薇”这个名。阿妈长大后出落得像个仙女,村里的小伙子一批一批的请人来外婆家说媒。这当中,有个叫夏治的小伙子后来便成了她的丈夫。
这叫夏治的小伙子就是我的生父。为了追求阿妈,他可是下了蛮力的。每天早晨在屋前用自制的哑铃和单杠练肌肉,本来就个子高大,这一练就练得无比健美。高中毕业回乡,当了生产队长,他自然而然就追到了阿妈。阿妈后来生育了两男一女,那最小的公主就是我。
另一个小伙子就是继父梁光了。他追阿妈的劲头一点也不逊色于我的生父夏治。他长着一张诗人一样忧郁的瘦脸,安静时布满沧桑,这张脸又动人又有安全感。他学习好,要不是遇上“文革”,肯定是可以上大学的,而且会写诗。小河边的柳树杈里总是藏着他给阿妈的诗,其中有两句让阿妈记了一辈子:假如你在暗夜行走,我一定是你心中的太阳……可惜他个子矮小,最终败下阵来。
是啊,姻缘这东西,的确是很玄乎的。心中的仙女结婚后,写诗的梁光十年都没有成家。继父自己后来说,也不是刻意等什么,就是没遇到合意的人。
太阳把最后一抹余辉从窗外撒进屋子。阿妈坐在我继父床边不停地想心事,眼里渐渐又潮湿起来。
十年中,我的生父夏治顺风顺水,已经当上了公社干部。美中不足的是,他不明白自己年纪轻轻,怎么视力就越来越差,稍稍光线暗些便像个盲人似的。而事实上,他的眼睛正在无可逆转地失明。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生父是个要强的男人。在某个晚上回家时,他因拒绝人陪送而溺水身亡。一年后,写诗的继父梁光便如愿娶到了他一直爱着的女子,也就是阿妈夏薇。然而,阿妈此时己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成亲那天,继父成了大伙的“开心顺气丸”。大伙调侃他,让他说说对新娘的感觉。继父说阿妈十年以前是耐看,需要细细地品;现在是诱人,让人眼睛发亮。
那个夜晚,阿妈真的快活了。这个男人喜欢亲阿妈的嘴,喜欢亲吻阿妈的两只饱满的奶子。阿妈忍不住呻吟了,开头还是叹气一样低微,后来就变成吟唱了。这个男人很得意地说:一个有力量的男人只满足自己不算本事,能把女人做满足了才算本事。他对阿妈说,夏薇,我娶你是因为我爱你,爱你才和你做爱。
阿妈这时也还不知道是不是爱他,但是她觉得他不让人讨厌,至少现在比夏治行。阿妈现在才知道,她和夏治生活了许多年,生了三个孩子,却在这方面没有一点点的感觉。
为了我们兄妹三人的健康成长,继父和阿妈没有再生育。阿妈认为同继父做爱,既不是为了生孩子,也不是为了只让男人发泄。这对阿妈来说是一种全新的感受。阿妈感觉到,他开始是她的太阳了。
为了这个家,继父可以说付出了一切。前年的秋天,我考上了县城高中,但学费却成了问题,阿妈就要我不读了。
“阿妈,我不,我还要读……”我说。
“一个姑娘家,还想读到天上去?就是读到天上去,不还是嫁人吗?能认识几个字,出门叫人拐不走,数得了数,就行了。”
阿妈的话,刚开始的时候还有点商量的意思。说着说着,就绷紧了,紧得没有一丝缝隙,可以让我插上一个字。
“夏薇呀,咱这妞子的命是硬,却有菩萨护着她呢--我去想办法,她要读,就让她读吧。”
阿妈没吭声。我也没吭声,是因为我喉头哽了一块石头。
那天晚上,阿妈看到熟睡中的继父的肘弯处,除有一个醒目的针眼外,还有好大一片淤青……为了我能上学,他去卖血了。
多少年来,继父就是这样含辛茹苦,将七岁的大哥、五岁的二哥和一岁的我抚养长大。
生活中真正的快乐是心灵的快乐,它有时不见得与外在的物质生活有紧密的联系。真正快乐的力量,来自心灵的富足。
那段日子对我们家来说,这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大哥娶了媳妇,二哥娶了媳妇,亭亭玉立的的我也正在谈恋爱,我家日子一天天红火。最为重要的是,继父一如既往地疼着阿妈,爱着阿妈。我们全家生活得很幸福。
可是厄运又向我家一步步走近。先是我大哥视力越来越模糊,等我大哥视力完全看不见时,我二哥的视力也出了问题,一切症状像我亲生父亲。医生告知,这是遗传所致。曾经对我海誓山盟的男友也被吓跑了。
我们兄妹三人,仿佛一下子也都把自已的一辈子一眼看到底了。阿妈也因她的三个儿女一天天失去视力而无能为力,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满脸的苦瓜相。然而,继父还是那样豁达而乐观:
“小薇呀,
你可知道
俺有多爱你,
俺要带你
飞到天上去……”
继父诙谐地学着当今的年轻人,对着阿妈唱呀跳了起来,颇有点卡通猪八戒的味道。
继父成了我们全家的依靠。每天早晨院子里的鸡一叫,继父就起床了,轻手轻脚来到灶房,生火煮饭,准备一家人的早餐。等把院子里几十只鸡都放出去喂完了,打扫完鸡窝捡完隔夜下的蛋,才出门去干活。下午收工回来,就帮阿妈洗头天家里人泡下的脏衣服,就生火煮晚上的饭菜。伺候一家人吃完晚饭,收拾完了碗筷锅灶,把鸡都赶进了鸡窝,他就坐下来,缝补衣服。等一家人都睡下了,他才放下手中的针线,准备明天出工要带的东西。
继父是我们全家的太阳。他要我们接受现实,振作精神,学习盲文、按摩,学会谋生技术……我们那个似乎一眼可以望到底的人生窄苍中,原来还是有一样期盼的。我们的脸上的黑云裂了,开出几朵小小的太阳花。
然而,就这么个坚强的男人,说倒下就倒下了。经医生诊断:继父患了胃癌,已到晚期。医生对阿妈说:“最高明的医术,也已回天乏术了。你们准备后事吧。”
继父就要离我们而去。我们全家人都默默地守候坐他的床边。
“阿爸,阿爸!”我们三兄妹异口同声地喊道。在我们的心里,他不是亲生父亲,胜似亲生父亲。他对我们的恩情,遗憾的是今生今世想报答却不能报答。苍天呀,你真是不公啊!
我不知道死亡的时候,凝望苍穹竟然会那么凄凉,一声一声霰雪鸟的悲鸣,斜斜地掠天而去。我看到继父的面容浮现在苍蓝色的天空之上,于是我笑了。因为我已经看到继父,快乐得像个长不大的“老顽童”。
“阿光,阿光……”阿妈轻轻叫唤他。看来,阿妈和我们不愿意等待也不想等待的时刻就要来到。我们全家就要失去太阳。
假如你在海岸行走,
我一定是你相随的海水;
假如你在沙漠行走,
我一定是你心中的绿洲;
…………
假如你在暗夜行走,
我一定是你心中的太阳。
当太阳终于完全落下去的时候,阿妈便轻轻朗诵着继父当年写给她的那首题为《太阳》的诗,泪水止不住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