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时令还未到中秋，但是早晨六点钟的天气已经有点冷了。周六的早上，大街上冷冷清清，那些过双休日的公务员们还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香甜的梦；那些穿着薄丝袜的美貌女郎也没有出来，她们要等到太阳高照才肯为灰暗的城市增添一些亮色。几个等车的男女和正在奔往车站的男女都穿着夹衣，缩着脖子。从她们的神情和穿着可以看出，他们都属于挣钱比较少，流汗比较多，没有双休日的一族。起早贪黑劳作，不讲求生活质量，只求过得去。
　　 李子站在50路车站前，以一个临床医生和业余作家的眼光，打量着这些人。当他意识到自己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时，心里有些愤愤然。
　　 “你们怎么能和我比？我之所以在休息日内早早地赶车是因为有重要的、神圣的工作在等着我，这工作可离不开我；而和你们一起坐公交车是因为我嫌自己开车麻烦，不想开，不要以为我买不起车，我的存款都可以买一辆奥迪了。虽然我的穿着打扮和你们差不多，但我比你有钱多了。”他轻蔑地看着眼前的这些人，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脯。
　　 一个头戴军绿色单帽，身穿暗绿色抓绒服的中年男子略带笑意地看着李子，那神情似乎是想和李子搭话，因为他对和李子撞帽撞衫感到有趣。
　　 李子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将目光移到了别处，避开了抓绒的目光，以示他对抓绒的不屑。
　　 “切，以为穿的和我一样就真的和我一样了？知道不，哥今天一天就要挣两千块钱，两千块，明天也是。你能吗？”李子在心里大声地对抓绒说，同时感到自己站的地方高高地升起，他凭空比别人高出了半个身子。他又将胸脯挺了一挺。
　　 但是人们并不仰望他，而是纷纷离开。原来50路车远远地驶来了。
　　 李子不敢怠慢，很快就跑到了车门前，像个下等人一样拨过一个胖女人，挤进了车。胖女人在身后嘀咕了一句“啥素质”。李子并不回答胖女人，而是径直向车厢后面走去。车子的最后排只剩下一个座位，李子捷足先登，暗暗称赞自己出手果断，否则，站两个小时，可不是愉快的事。
　　 胖女人在李子前面的过道站定，侧着头狠狠地瞪了李子几眼，那神情恨不得将李子用眼皮夹了扔出窗外，自己好坐上原本属于自己的位子。李子将目光迅速地转向窗外，免得与胖女人的目光摩擦出闪电。
　　 “唉，这起早贪黑、挨饿受冻地，真是他姥姥的命苦。”李子看着从窗前奔驰而过的一棵棵叶子发黄的树，紧了紧衣服，想起温暖的被窝和热腾腾的早餐，叹了口气。
　　 “王老师也真是，我一天挣一万块呢，你怎么才给我两千啊？你也忒黑了吧？你看老子我披星戴月地容易吗？你要是再不加工资，老子不干了，你他妈的一分钱也别想拿到。”李子恶狠狠地想着，那张宽大扁平的脸上也露出了恶意，邻座的人赶紧往开移了一点。
　　 来到长兴大厦一楼，李子看到坐电梯的人一如既往地排了长长的两条长龙，几乎要从大厅排出去了。李子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冒牌的“劳力士”，7点46，还有十四分钟就上课了，等着坐电梯肯定是来不及了。于是他从队伍中间挤过去，来到安全通道，开始爬楼梯了。幸亏这长兴大厦每层楼并不很高，李子一口气就爬到了六楼。稍作休息后，又爬了两层，到了八楼之后，他就停了下来，去电梯口等着。不一会儿，电梯上来了，李子顺利地进了电梯。李子几乎每天都是这样上楼的，不用排队，从六楼到八楼总会有一个人走出电梯为他腾出位置的，事实确实是这样。
　　 李子从19楼的电梯间出来，穿过楼道，看到一条火红的横幅“热烈祝贺李子老师连续五年押中中考文言文作文”，横幅的右边墙上挂着关于“启智教育”的介绍。李子骄傲地从横幅前走过，看到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绿色防晒服的中年女人。那人看李子走过来了，也不打招呼，只是目不转睛地审视着他，幽深的眼底泛出一丝疑问。
　　 李子也不理睬她，仰着头从她面前走过。自从李子“成名”以来，家长们他是见多了。他不像其他辅导中心的老师，见了家长就像见了上帝一样谦恭。他很傲慢，爱理不理，可是家长们总是身子稍稍向前倾着，脸绽放成一朵盛开的花和他打招呼。对此，李子很享受，和喜欢。
　　 他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在门左边的一张办公桌后面的皮椅上坐定，从手边的热水瓶里到了一杯水。他并不关上门，这办公室的门一旦打开了就关不上了，一会儿学生来了，就会拥进办公室，借书的、上网的。
　　 那女人也跟着走了进来。
　　 “老师您好，您是王老师吗？我是来听课的。”女人似乎有点怯怯地看着李子说。李子吃了一惊，把嘴唇从茶杯上移开，冷漠地看着女人。
　　 “听课？听什么课？ 我不知道。”
　　 “王老师让我今天早上过来，听听李子老师的课。他说你们这儿缺一位小学语文老师。”女人有点尴尬。
　　 “噢，你等等，这事我不知道，王老师一会就来。”说完，李子拉下脸来，不去理睬女人，也不让女人寻个地方坐下。其实这办公室里除了李子坐的这张皮椅外，就只有几个从教室里搬来的小板凳。女人站了一阵，自觉无趣，便又去门口站着了。
　　 不一会儿，王老师来了。这王老师，就是这儿的王老板，他代数学，聘了李子代语文，两个人唱起了一台大戏。女人和王老师打了个招呼，便跟着王老师进了办公室。李子不去理睬他俩，他对王老师的做法有些不满。
　　 “李老师，这是来应聘小学老师的张老师，先让她听一节你的课。”王老师站在复印机前一边复印数学题一边对李子说。
　　 李子沉默了几秒钟之后说道：
　　 “好吧，也没有什么好听的。我今天不舒服，头很难受。”
　　 “那我就先进教室了。”张老师赶紧向李子赔了个笑 。
　　 李子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这节课李子讲得很卖力 ，自己感觉效果也不错。果然下课之后，在那间喧闹的办公室里，李子听到了他喜欢听的赞美和恭维。张老师恬静、寡言，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李子很受用。她说：
　　 “真是耳闻不如眼见，眼见胜似耳闻啊。听李老师的一节课胜读十年书，让我这个整日和教学打交道的人惭愧不已。现在辅导机构招生都不景气，尤其是语文，几乎没人补习。您居然一个班能收到四十人，真是个奇迹啊。”
　　 听了这些话，李子的脸上就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得意：
　　 “说句不谦虚的话，我还真的没有听说过有招生超过我的人。从三年级到初一，我收了十二个班，每班的人数不少于四十，总共要五百人呢！”
　　 这回张老师脸上的惊异和敬意更加浓厚了。李子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并不是很讨厌，人家都有几十年的教龄了，肯这么低声下气的取经，在文人相轻的教育界也是难得。但是李子并没有把他的赞美说出口，他是一个高傲的人。
　　 “听王老师说，您都出版了120多万字的书？”张老师似乎要将蒙在李子身上的神秘面纱揭开。
　　 “噢，是我自己自费出的。”李子有点不好意思，声音不觉就带上了慌乱。
　　 “那也不错，敢问是小说吗？”
　　 “不是不是，我从来不写小说那玩意儿。是……是杂文和一些我的学术论文。”李子看到张老师的眼底滑过了一丝神秘笑意，不觉有点心虚。
　　 “我是一个学医的，临床。下班时间辅导辅导语文，我们城关区的人都知道我。现在抓在职人员兼职抓得紧，我不敢在家门口干，就跑到这边来了。我过来时间也不长，才一年。”
　　 “惭愧，惭愧。没想到您不是专业的语文老师居然这么厉害，让我这个搞了半辈子语文教学的人无地自容。”张老师惊异而真诚地笑道。
　　 “张老师，您要是没事的话，后一节课也听一下，每个年级都听听方便您对学生有个全面的了解。”王老师一走进办公室就说道。
　　 “好的，好的。”张老师满面笑容。
　　 李子的心不觉一沉，难道这个王老师真的要换将不成？我倒要看看谁能够代住我李子代过的班！
　　 接下来的一节课，李子也讲得十分满意，张老师也听得十分投入。
　　 “张老师，您回去之后将三到五年级的课准备一下，下周您就上上看，如果家长没什么反应，您就把小学的接上，李子老师专上初高中的。我给你20%的流失率，换老师总归是要流失学生的。”中午的时候王老师对张老师说。
　　 “我看就准备三年级的吧，准备的年级多了不好上。三年级的最难上，能将三年级的拿下来其他年级的就不成问题。”李子插话道。
　　 如果真的按王老师的去做，他李子不就喝西北风去了吗？
　　 王老师和张老师都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下一个周末就来了。这一周内，李子心情极为忐忑不安，他将王老师临阵换将的思路想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断定，是因为自己多次喊累并且提出了涨工资的要求，让王老师不满了。但是李子确信，凭他的水平带出的班级别人是不容易接的，他要给王老师一点颜色看看。
　　 “你王老板就跳腾吧，到时候还不是乖乖给我加工资。”李子暗想。
　　 然而张老师一堂课下来，李子就坐立不安了。
　　 这个张老师，外表文文静静，似乎不善言辞，对人十分谦虚，好像没有什么能耐，可是一到讲台上，不但活力四射、语言幽默，而且总能抓到学生的痒痒处，学生听得那个享受啊，让李子这样的名家不觉心生妒意。
　　 “这个老巫婆，好好地干嘛来抢我的饭碗。”李子坐在教室后面，看着神采飞扬上课的张老师，心里骂道。
　　 然而当王老师当着张老师的面问李子，张老师讲得怎么样时，李子还是不好意思说 “不好”，他强压着对张老师的赞赏，脸上肌肉僵硬地说：
　　 “虽然有一些问题，但总体上还凑合。”
　　 “那么说小学的课能代了？”
　　 李子口干舌燥，舌头僵化，说不出话来，只是木着脸点了点了点头。
　　 王老师兴高采烈地走出了办公室。李子瞅准时机对张老师说：
　　 “这个，张老师，虽然说你这节课讲得还行，但是你是备了课的，好的老师应该是不备课就能将课讲好。你下节课给六年级讲讲‘关于人物的读后感’的写法。读后感的写法我已经讲了。”
　　 张老师呆了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李子本来想再和她聊一阵子，让她连一点思路都没有。但是张老师走出了办公室，站到走廊里思考去了。
　　 三分钟之后上课铃响了，李子和张老师走进了教室。三年级的学生已经回家了，教室里换了一拨新学生。李子向学生做了简短的介绍，张老师就开始上课了。
　　 李子果然厉害，张老师虽然蛮有经验，但在这突然的袭击面前还是有点慌乱，比如，李子认为她就没有介绍清楚什么是‘关于人物的读后感’。这一点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李子认为。不过整体看来，这堂课还是很成功，尤其是她即兴而作的范文，可真叫美。
　　 李子心里沉甸甸的。
　　 这节课讲完就中午了，张老师并没有留下来向李子讨教，而是直接回家吃饭去了。这一点正中李子的下怀，中午吃饭的时候，李子向王老师说了张老师许多的不足之处。
　　 “这个，李老师，你说了也不算，得让家长说。我给张老师说了，换老师肯定是会流失学生的，给她20%的流失率。李老师，你说你这么健壮的怎么就精力不济啊。”
　　 “前一段时间有点感冒，这一周好了，精力充沛！”李子说着拍了拍厚实的胸脯。
　　 王老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李子回到家里已将快午夜了，心里虽然十分不安，但也不便打扰家长，第二天是个周日又忙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捱到周一早晨，李子从八点开始就向常联系的一些家长打电话，问张老师讲课的情况，家长们不知李子的用意，含含糊糊的应付着。无奈之下，李子只好露骨地暗示，家长们终于心领神会，开始给王老师打电话。
　　 忙了整整一个上午李子才将此事搞定。本来很想知道王老师那边的反馈情况，又担心被王老师看出破绽，只好硬生生地忍到了周三。下午两点李子给王老师打了个电话。
　　 “噢，这个，李老师，家长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我想知道你的意见。你如果身体挺得住，你就继续干，如果你觉得比较累，或者报酬太低，我只好用张老师了。”
　　 “我前一段时间有点感冒，感觉累了一点，现在好了。这点活，还难不住我李子。”李子赶紧表态。
　　 “那我就通知张老师，家长不很满意，让她别来了。”
　　 “好的好的。”
　　 放下电话，李子的心终于掉进了胸腔。
　　 一家豪华的餐厅里，王老师正举杯向张老师敬酒：
　　 “老同学，我敬你一杯！这次多亏了你出马镇住了李子这家伙。”
　　 “哪里哪里，还是老同学你棋高一着。”张老师端起手边的红酒，和王老师碰了一下。
　　 “这家伙，现在乖的很，既不喊累了，也不提涨工资的事了，每节课向老黄牛一样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