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家 】 青苔(小说)
张华家厕所旁边的地砖上有一块脸盆大小面积的青苔。这栋房子位于城中村,面积老大了。是爹老张留下的地皮,张华自己又翻盖的。
十二米长,八米宽的院子,开阔。宽面北屋,是上房。典型四合院结构,东屋厨房带储物间,西屋朝大街开口一小门,租出去做了门市。南屋厕所洗澡间,样样齐全。就这样,剩下的空地还可以做篮球场。
45岁的张华,1.70的个头,头发早就已经花白了。16岁辍学,开始跑运输,跑的是远途大车,那种几十个轱辘角的大车,一跑就是近30年。张华去过上海下过苏杭,跑过漠河到过格尔木。一年365天,300天呆在车上。没有一点家底的张华,愣是赚下这个全村人羡慕的一处庄院。
女儿上了大学毕业后在省政府工作,家安在了省城,后来结婚生孩子,小孩子五岁了,现在放在自己家里养着。张华自己的话,自己的孩子自己都不知道怎么长大的,现在得带外孙子。自己孩子小的时候,自己正在车上天南海北地转悠着呢,那些年不知道怎么就过来了。折腾到今天,房子、孩子、车子都齐了。谁知道还得操下一代的心。今年,眼下行情不好,把手里三辆大车卖掉了,手里拿着几十万养老钱,在大车上呆了多半辈子,也该消停消停了。儿子眼看到结婚年龄,可是说了几个对象没有成功。眼看着和儿子年岁相当的小伙子跟头把式地都结婚了。张华心里有点着急了。
院子大了,走动的人少,加上厕所这块比较阴湿。就长出了那么一块不大不小的青苔。还别说,青苔挺好看的。那天,外孙子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张华一把拽起愣小子,连喊带骂地照孩子屁股上来了两巴掌。孩子倒是没有哭,反倒笑了。"姥爷,小雪花,绿的。"孩子脆脆的声音。"你小子胡说什么?大夏天,哪里来的雪花,还绿色的!"
"哥,没这么训孩子的,看看天明多帅啊,来。小姥娘抱抱。"雪青还没有进门就听到张华骂孩子,忍不住数落起来。天明自己一扭身子,跑青苔那继续看蚂蚁搬家。
"妹子,稀客稀客,屋里坐。艳红,雪青妹子来了,倒茶。"艳红在做饭,腰里还扎着围裙。赶紧洗洗手,用围裙擦干净,沏茶,倒水,一气呵成,干净利落。连雪青也忍不住说:"嫂子,你真是利落人儿啊。"
雪青喝口茶,放下杯子说:"嫂子,今天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你看看,这么大个家,就缺个儿媳妇。咱家张文涛大高个,细溜溜,白嫩嫩的。不愁媳妇。可是现在村子里女孩子少了,条件都高了。除了'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三金外,还要有'小婆子、小车子、小楼房'三小啊!这小婆子,是说婆婆年轻,可以帮衬着带孩子;这小车子是说要有小汽车,上哪都方便。这小楼房是说得有市里的学区房,将来孩子上学不发愁。哥哥嫂子,咱前俩条件都够,现在就缺这房子。你们只要买上学区房,我保证你家说媒的能踏破门槛,院里那块青苔被踩没了。"
"现在的年轻人,只会享受。"张华愤愤地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我们正打算买呢,还没有定下买哪里的,前天我和张华还看弯月新居来着。"艳红拽拽张华的胳膊。张华手里是有几个钱,可那是自己风里来雨里去赚下的血汗钱,本来打算留下来给自己做养老钱的,没有造别的预算。买房子,还真没有这个打算。
张华不情愿地点点头。
"后街老王家二丫,在幼儿园教书。丫头长的那个叫水灵,细皮嫩肉的。尤其是那俩大眼睛,都会说话。和咱家张文涛绝对般配。嫂子,不多坐了,看别人抢了先。肥水不流外人田,先给咱家孩子张罗人去了。"话还没有说完,人早到了大门口。张华和艳红送了出来,知道这个本家妹子的脾气秉性,也没有多挽留。
看不到雪青的影子了。俩人关门,回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异口同声说"买吧!"
四十五万元,八十平米的弯月新居九号楼三十三层。三天的奔波,反复比较,最终还是决定交全款了。"巴掌大一块地方,还没有我家厕所地方大,闷这里图什么!我就想不明白了。"张华一边交钱一边嘟囔。办完所有手续,抓紧装修。总算弄清爽了。
一个月后,新娘子进了家门,华华丽丽的一场农村婚礼,诺大的院落着实热闹了几天。农村习俗,一家结婚,全村出动。早在定下吉日半月,亲戚朋友就络绎不绝了。院子本来挺大的,这会儿还是显得小了,毕竟是全村唯一一家没有把流水席摆到街口去的。
结婚后没几天,儿子儿媳住到了弯月新居。人来人往的张华的大院子霎时静了下来。麻雀嘁嘁喳喳在啄食掉落在地上的米粒。大灶还没有拆除,礼金单依旧红艳。那块青苔还是那么绿。
秋风起来了,转眼间,天明上幼儿院了。张华身后再也没有小尾巴了。孩子刚走那几天,张华还时不时冒一句,臭小子,给我出来。说完之后才想起来孩子走了。目光有些呆滞,行动也有些迟缓了。张华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院子里那块青苔倒是越长越旺。张华趴在地上,象天明一样瞅瞅青苔。呀,真像小雪花,一片片,一朵朵。看来天明没有说谎。
天天瞅着青苔,在院子里兜圈圈。
张华站在空荡荡的大院里。开始琢磨:这一买房子一娶媳妇的,百八十万花出去了,虽然儿媳妇家陪送了六万礼金,但是那是孩子们的钱,万万不能要的。自己手里一个子儿也没了,还借了二十万块钱的外债,外债也是万万不能让孩子们去还的。好在自己还不太老,得找点活儿干,干什么呢?还是自己的老本行吧。
张华和艳红一合计,贷款买了一辆大车,继续跑运输。这次夫妻俩一起上车。外人说,这两人真有干劲儿。女儿儿子都成家立业了,还这么辛苦干什么!张华和艳红苦笑笑,说,干活干行了,闲不下来,一闲下来浑身不舒服。
毕竟岁月不饶人,四十多岁了。不能再和年轻时相比了。在车上待的时间一长,腰酸疼的受不了,腿也麻烦,手脚明显地反映慢了许多,眼睛也不好使,有好几次晚上会车时,尤其是大车打开远光灯,眼前白茫茫一片,完全是凭感觉走。大车载重大,起步慢,提速也慢,一旦提起速来,不愿意再减速,刹车也是整改过的。开大车的心里都清楚,生命悬在一线之间。
秋天到了,树叶子都黄了。女儿女婿外孙子,都忙。儿子儿媳妇也忙。张华和艳红更忙。匆匆把家里那二亩玉米田收割后,翻地播种,这秋也就算是过完了。玉米棒子堆了小半个院子,金黄金黄的闪人眼。这些东西原来是都要上房的。不过嘛,现在一来院子宽敞,又没人在家;二来体力确实不济了,没有那么多力气折腾了;三来公司打来电话,说是得去山西拉一趟煤。本来张华想着收秋种麦后再歇两天。没办法,简单检修一下车子就出发了。
临出门时,再看看自己苦心经营的小院。半院子金黄的玉米,两棵柿子树,没有果子,只有硕大的树叶子。核桃树也是刚刚栽下的,拇指粗细,芭蕉叶子似的叶片。白砖蓝墙红屋顶。青苔呢?少有人在家,青苔已经蔓延成两个茶几那么大一块了。
这次走的是高速,晚上本来预计可以到服务区。谁知道油箱有些漏油,修了两个小时的车,到服务区后,山西那边打来电话,要求今天这批煤必须运到天津港口。张华一看时间,在车上迷糊了俩小时就上路了。一路走,真的很疲乏,俩眼皮只想往一块沾。抽支烟,提提神儿。这段路上没车,稍微放松一下吧。谁知,"嗖"地一下子,车蹿出了高速公路。把护栏撞开几十米,一路冒烟的掉到坑里了。等到张华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一身纱布地躺在病床上了。脑袋昏昏沉沉的,浑身散了架子似的。艳红头发跟鸡窝似的,看见张华睁开了眼,说:"老天爷,你可算睁开眼了,这都在医院一个月了。我的伤都好利落了。可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张华才明白,一个多月前,自己这个多年驾驶的老司机因为疲劳驾驶出了车祸,所幸,还活着。
冬天到了,张华因为那次车祸肋骨骨折两根并且轻微脑震荡。在床上整整躺了三个月。隔着窗户可以看见树叶子一片一片往下掉落。
这一天,天上飘雪了。这一次,是白色的雪花,漫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