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初夏的午后还不算热，天灰蒙蒙的，不是因为阴天。这是个收麦的季节，附近乡村的麦子收割完以后，农民用焚烧来解决剩余的秸杆，尽管这是被政府明令禁止的，可依然禁不掉，因为这被认为是最简单最节约的方式。
　　 空气中弥漫着燃烧后的焦香味，还有一小段一小段麦秸的灰烬被风带来，搁浅在街道两边，这沉闷的香味和战栗的灰烬，洋溢着末世的快感。
　　 一个小小的盒子在我手掌里，轻轻压抑着这莫须有的快感。这是我今天要送的最后一件包裹，地址与我住的地方顺路，因此我把小卡车停在了公司，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完成今天的工作。这是一份我做最久的工作，送快递，有三年，或许都有四年了吧，收入不高，却是很适合我。
　　 之前，我也曾想过去送外卖，还真的去过一家快餐店应聘。
　　
　　 “你想做这个工作？”
　　 “恩，我觉得自己的腿比较长，想发挥优势吧。”就在这时我闻到了一种熟悉和浓烈的气味。
　　 “我们这里送外卖都用电动车，电动车的速度和腿长没关系吧！”
　　 “哦。”我心不在焉，其实那气味一直都有，只是我的感觉是越来越强烈。
　　 “你？”
　　 我抽了抽鼻子算是回答。
　　 “啊哈，感觉到这工作的好处了吧，你随时都在享受美味。”
　　 “是的，”我站了起来，“所以我还是放弃了，因为我的经济状况告诉我，还要经常吃这东西。”
　　 几天后，我又找到一家快递公司。
　　 “你怎么会想做这个工作？”
　　 “哦，那是因为——我的腿比较长，觉得是发挥优势吧。”
　　 “哈哈，每天有这么多包裹，我们可是要用小卡车的。”
　　 “哦，可我还是觉的自己的腿很长啊！”
　　 “哈哈，是的，是的。”
　　 就这样我成了快递员。我每天的工作只是照着包裹上的地址一件件送过去，不用想太多，不断往前走，每天都有许多明确的目标，这也许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本来以为学市场营销有很强的目的性，为此我还考了这个专业的研究生。后来才发现我学的的那些课程真的没什么用，没几年，外语忘记了，政治过时了，而那些精深的专业课，在现实中是那么荒谬而风马牛不相及。而学历呢，好像是到照相馆拍的一张化妆照，只是在那张纸上让自己显得好看一些罢了。我一直没能把自己“推销”到与学历相适应的岗位上去。
　　 我的父母是农民，我的社会关系中地位最高的是我的姑父，过去当过一届村长。
　　 “你的父母或兄弟要是在政府当官，你会是很优秀的公务员，还有升迁的机会，如果他们是国企的老总或私企的老板，你可以做部门经理，或运用你的才智经营一家公司，可现在千千万万没有背景没有关系却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人才就站在门外，你的机会不会高于感冒病毒中变异的机率，也许只有那样，你才可以避开这样的免疫系统……”
　　
　　 后来，我在一家小公司当了一年推销员，勉强专业对口，却业绩惨淡，入不敷出。这一年我也知道知识并非只是不管用，还会是个坚固的套索，是个无形而沉重的包袱。而且，它的负作用还在不断扩大，次年初，我没了我的爱情。在我做推销员的时候，她跟了一个私企老板。
　　 很讽刺的是，那个大她近二十岁的暴发户也是推销员出身，只不过小学没毕业的他，把假皮鞋卖得非常好，并利用推销时的客户群，借钱办厂并在一年中成为百万富翁，现在更是有数千万家产了。
　　 “嫁给他也好，你身上穿戴的任何一样，我都买不起。”
　　 “不是嫁给他，她有老婆，他说爱我，愿意养我。”
　　 “哦，这样，也好，当然，他也养得起。”
　　 “你！”她忽然发怒了，“你就是这样，永远那么没意思，告诉你，我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人，因为爱，你爱过我吗？你懂得爱吗？以前觉得你是的高才生、研究生，才知道你是那么没用、没品位的人，知道吗，他没多少文化，却有着那样一种气质，一种味道，那是品位，与钱无关，也不是你能学来考来的，所以你永远只能是个十足的失败者……”
　　
　　 她离去的时候，开着一辆我只在电影里见过的那种跑车。我有些内疚，也许不该这么麻木地应对她，至少也应该假装一些情绪来，悲伤，痛苦，绝望，甚至有些失控，这样她也许会好受点。可我实在没有太多的力气和心思。
　　 她临走留了一千元钱，我没推辞掉，她把钱放在我的旁边，我想了想，还是把钱拿了起来，四年的感情，每年价值二百五。
　　 用这些钱还了欠下的房租，剩余的刚好够买回北方家乡的车票。也许这就是她留下这钱的真正目的，而我，把她的钱花在了她的意图上。
　　 她知道我的离开，发了一个信息给我：“回去也好，大城市消费太高。”而我却想到另外的一句台词。
　　 “回去吧，这是天使之城，而你，没有翅膀！”
　　
　　 一年后的一天，我刚做快递员不久，我做了个梦，她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正在送最后一件包裹。
　　 “你当时就知道，是不是？”
　　 “……”
　　 “你就知道不会长久的，是不是？”
　　 “……”
　　 “我不是说我们，而是我和他！”
　　 “……”
　　 “我是不是很傻、很天真？”
　　 “……”
　　 “你说，我还能回来吗？你说句话啊！”
　　 “哦，说心里话，我养不起情人。”
　　 “……”
　　 我一直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梦，我希望她过的很好。后来听说她真的回来了，并且和邻市一个副市长好上了。她是个有品位的人，所以总会找到自己所需。
　　
　　 燃烧的气味更强烈了，空气有些呛眼。浑浊的夕阳照着我，我有些困倦，心口隐隐发闷，这呛人的灰烟。
　　 手里的盒子并不重，可只有放下它，我才算完成今天的工作。这不难，我有明确的地址，我熟悉这里每一条街道，我不用思考，甚至闭上眼都能找到包裹上所写的每个地址。
　　 转过这个街口就到，我不需要走多快，可我的脚步越来越轻松。
　　 是的，不管明天还有多少工作，对于今天，这是最后一件包裹，手里的，和心里的，最后一件包裹。
　　
　　
　　 （下篇）
　　
　　 第三次按下门铃，我想，如果再不开门，我就回家，明天再送过来。
　　 一分钟过去，没有动静。放不下这件包裹了。我想。我在要转身的时候，下意识地推了下门。
　　 这紧闭的门，竟然轻轻地开了。
　　 没有灯，里面也是灰蒙蒙的，看不到什么，夕阳并不明亮的光从门口平行地照过去，没能给里面带来光亮。
　　 我有些迟疑，还是跨进门去。这感觉，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后面，光亮的长方形，连接着我来的世界。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是一个长长的通道，我慢慢向里走，前面豁然开朗是个大厅，只是仍没有灯，没有窗户，但我能看清周围，大厅的周围有很多的门。
　　 去推哪扇门呢？
　　
　　 忽然“砰”地一声，其中的一扇门里冲出一个人，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没目标地乱冲乱撞，当他看到我时，似乎看到更恐怖的恶魔，带着崩溃的绝望径向我冲来。
　　 才看到竟是个老人，沧桑凌乱的皱纹和白发，才看到他胡乱挥舞的手里竟然握着一支手枪，而他的神情和动作，是随时要向我开枪。
　　 我想退，后背靠上了墙，想躲，不知能躲向哪里。只能眼睁睁看他扑过来——可他却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枪也摔脱出手，一直滑到我的脚边，可他挣扎着还要站起来，还要继续这没来由的冲锋。
　　 在这突然的变故中我没有思考的空间，我不知道怎么就拣起了枪，然后“砰”地一声巨响，我看到眼前绽开一朵硕大的血花，那个摇晃着刚要站起来的身躯再次扑倒……
　　 脑子一片空白，像他冲出来时一样，我成了受惊的兔子，乱冲乱撞……
　　 砰！不知进了哪扇门，亮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不是阳光，是灯火通明的又一个大厅，人群如潮水般起伏，在香槟、脂粉和音乐的氤氲中。
　　 是一场华丽的舞会，在惊魂甫定的我看来，更是光怪陆离。
　　
　　 “你要点什么吗？”一个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旁边，端着的盘子里放着几种酒水饮料。
　　 我以为她是这里的服务员，她娇小瘦弱，还有些害羞，更像是主人家里的孩子，她穿着素淡的、棉质的起居服，脸上没作任何的修饰，与其他所有的女人，都是浓妆艳抹、衣着华丽，是那样的不同——也许，在自己的家里才无需妆扮。
　　 我刚想说什么，忽然才发现手里还捏着那枝枪。我胡乱地把枪塞进裤袋。而此刻，我也才发现我手里一直拿着的小盒子，那最后一件包裹不见了，一定是刚才……本能地我又拒绝去想这件事。
　　 再去看那个女孩子，她根本没注意到我的举动神情，而把目光投在大厅中迷离、癫狂的人群，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他们在放任灵魂和肉体的躁动、扭曲。
　　 她回过头来看看我，脸上是纯净的微笑，然后向大厅对面走去，我伸出手来想拉住她——生怕她的身影淹没在那卑俗的人潮里。而这个担心很多余。她就像是大幅油画上贴的小张黑白照片，清晰地无法从我的视线中摆脱，我的身体也不自觉地随她而去。
　　
　　 她径直走着，在拥挤、涌动的人群中，却如过无人之境，我却要不停地闪躲周围的人，迈着急促的步子才能跟上她。也幸好这个显著的目标不会轻易丢失。
　　 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转过身站在墙边，看着我，我有些局促和笨拙，走到她旁边一米多远的地方，和她并排站着。
　　 空气里的气味更加浓重混浊，音乐的节奏也杂乱起来，舞场里的气氛在这有限的空间里，无节制地膨胀，压抑地让人透不过气，而那些扭动的身躯里，似乎有更多的东西要冲出来，那是极度亢奋、极度疲惫、极度快乐、极度痛苦交织的情绪，剩下的只有疯狂，人群陷入无意识的疯狂里。
　　 他们开始相互抚摸、抽打、搂抱，男人、女人，都与自己身上那些昂贵、华丽的衣服结了仇，迫不及待地撕烂扯掉……他们似乎因此找到发泄的出口。
　　 我望向旁边的女孩子，她的表情惶惑。这下流肮脏的场面不应该被她看到，我走到她面前，想用身体做些遮挡，可她看到我时，眼神也迷离起来。我转过身背对着她，污秽的画面、气息、声响扑面而来，而涌动的人潮翻滚着、扩大着，开始席卷、充斥这个大厅每个角落，包括我们站的这点地方和我们。事实上，那污流已经冲过来，我们就要被卷进去了。
　　 我转过身，伸开双臂，聊为她做点无用的阻挡。忽然发现有扇门，就在她的身后，我没想这门能否打开，揽着她就冲向那门……
　　
　　 很疼，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知道已经冲过了门，觉得疼痛还是值得的。
　　 她被我扑倒在身下，或许是惊吓和害羞，我问她痛不痛时，她摇了摇头。我站在她前面，不知道说什么。
　　 忽然“砰、砰、砰……”的连声巨响，震得我的每一丝肌肉都在颤抖——是枪声。我们似乎走进一个战场，这的确是个战场，是发生在商场里的枪战，这边依稀是警察，而那边一定是抢劫的匪徒了。
　　 双方的武力都很强大，枪声还在爆炸声不绝于耳，还有玻璃和砖墙的碎片四处飞溅，我们窝在墙脚，几乎找不到容身之地。
　　 “危险，快离开！”一个警察转身对我们吼叫着，他再转回去时，一个子弹射中了他的头部，他重重摔在地上。
　　 我拉着她的手，弓低身子，顺墙往前走，我们看不清环境，分不清方向，只想能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过来！”一个蒙面男人对我们招手，“你的枪呢？”我忽然想到口袋里还真的有把枪，就拿了出来。
　　 “那还不去顶一会？”那男人叫喊着，我茫茫然看着他，他愣了一下，然后说：“算了，带着这个赶快冲出去。”他扔过来一个袋子。袋子很沉，我知道里面装满珠宝和现钞。
　　 袋子越来越沉，我们还是没能离开这地方，好在枪声逐渐稀少，逐渐平静下来。硝烟散去后，出现很多人，穿制服的警察和蒙面的抢匪，在支离破碎中寻找着，忽然一个指向我：“袋子在那里！”于是所有人都冲了过来，所有的枪口都指向我们，我们向后退缩着……
　　 “砰——”所有人几乎是同时开的枪。
　　
　　 我坐在地上，挡在她的前面，看到一片火光，却没有子弹射到我身上，一颗都没有，是门，有扇对开的玻璃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我们面前关闭了，而且是一定是防弹玻璃。
　　 我站起来扶起她，袋子掉在脚前，我却没力气去捡起它。蹒跚往前走，越来越黑暗。不知道还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吱呀一声，我费力推开一扇铁门，一股腐烂的臭味扑过来。前面是长长的的走道，两边是一道道的铁栅栏。是囚室？我们小心地慢慢前走，心里却希望很快地穿过这走道。
　　 “轰”地一声，忽然旁边一处栅栏被撞出巨响，是一头狮子，或是老虎什么的低吼着，然后，“轰、轰……”两边各处都响起撞击声，还有各种吼叫。
　　 她吓得藏到我怀里，而我的身体也在瑟瑟发抖。想加快脚步，腿脚却不听使唤，那混杂的声音和难闻的气息像是一股浊流，我们逆流前行，举步维艰。
　　 终于，还是捱到尽头，也是铁栅栏门，可怎么都推不开。旁边有个红色的电钮，我试着按一下，栅栏慢慢升起，真的开了。
　　
　　 我们对视了一下，感觉松了一口气，走了出去。刚走出两步，后面的轰然落了下来。这样更好，心里不由又多了一层安全感。可当我们抬起头准备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时，却不能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