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八月，我就整天掰着指头盼啊，总算熬过了十号！我就像挣破牢笼的小鸟，急切地想从北京飞回东北老家。虽说回家爬树打松子是极度危险的活，但我也觉得胜过在北京打工。我顺道去天津老婆大姐家，大姐说领着外孙跟我一块回来。因为她有心脏病，怕一路上照顾不了孩子，故让我帮着照顾一下。大姐和大姐夫在东北做生意，这些年东奔西走，不停地换地方，现在总算在天津附近定居下来。
　　 回家的路上，二十二个月大的外孙调皮捣蛋自不必说。在大姐一再催促下，我用了比古代飞鸽传书不知要快多少倍的通讯工具——手机，告诉在伊春的老婆，我们到家的日子。
　　 老婆始终不放心姑娘，从小学就开始去镇上陪读。刚陪完初中，这不，又跟着跑到伊春，宁愿给人家当保姆，也要照顾上高中的姑娘。为了不影响工作，老婆把她待的二十个月大的小男孩——子轩，抱回小镇岳父家。我猜她一定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候着我们。因为她和大姐几年没见了，多次通电话，都把各自的孩子夸得像神童似的。今天既是姐妹相见，嘿嘿，也是比孩子。
　　 两个孩子一见面，外孙稍楞一会儿，就笑嘻嘻地主动摸子轩的脸。子轩微微后退，有些恐慌。老婆赶紧弯腰抚摸着子轩的头，娇声教子轩:“叫哥哥！”
　　 岳父、岳母、老婆二姐和我姑娘聚拢过来，满脸喜悦地看着两个“小玩意。”
　　 “哥哥！”子轩的音准而脆。大姐似乎受到了某种羞辱，立刻蹲下来，手搭在外孙的肩上，唬着脸逼着外孙喊弟弟。“弟弟”是外孙从没接触过的词，他一耸肩，根本不理会大姐想争胜的情绪，自顾咪咪地笑着想继续摸子轩。大姐站起来，无奈地自我解嘲说:“博翰说话晚，只会喊妈、爸、姥啥的！”
　　 “不是吧，大姐。”老婆微微有些得意，反驳说，“没事我就在家教子轩看图识字，子轩能说很多话了。你听，子轩发音多准！”
　　 “那有啥啊，老妹！孩子大了自然有老师教，咱干嘛费那个劲。孩子不哭不闹，不磕着不碰着就OK。”大姐嗓门大，说话快，说“OK”时，脸上绽放出一朵花，把皱纹都快挤没了。“俺外孙在家竟玩大马勺啥的，不信你问善霖。”大姐不屑的脸，堆满了骄傲。
　　 我刚放下包裹，随即凑过来满脸羡慕地说:“大姐家一百三十多平的楼，光客厅就赶上妈家这小楼大了，对博翰来说就像是足球场。”我抚摸着博翰的小嫩脸，又温柔地掐了掐他的后脖子，“咱都可以尥蹶子跑，是吧小坏蛋？”
　　 因为我和博翰接触过几天，发现他有别于人家的孩子。新玩具玩一会儿也摔，杯碗故意摔坏得不计其数，不管被他逮到什么，就往地上扔或摔，然后嘿嘿地乐。大姐刚举起手，他就打滚先哭上了，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越不让他干的事，他就越挣命去干。我感觉他很是坏，故亲切地喊他小坏蛋。
　　 临来时，我跟着大姐夫特意去给博翰买扛摔的玩具。左挑右选，买了个货郎鼓、手铃铛和一个像小白兔样的能放《小苹果》的玩具。大姐见了说:“蠢！”后来她又任性地买了个类似于手机也能放《小苹果》的玩具。一路上多亏这几个玩具了，可也让博翰摔得没遍数。幸好，大姐夫买的没怎么样，而大姐买的那个早已不成样子，电池都不知去哪溜达了，没到家就扔了。大姐总是由着博翰的性，手机，曾经不知被博翰摔坏了几个。
　　 两个孩子逐渐熟稔起来。只要子轩随便拿起一个——即便是一本破书，博翰也会丢掉手里的玩具，拼命去抢。虽然他比子轩略高，但远没有子轩结实。只是子轩在家经常接受老婆的教育:别人的东西再好，只要人家要，咱就得给人家。子轩只好不情愿地放手，去捡博翰扔掉的玩具。可是博翰如影随形，立马扔掉刚抢来的破书，又去抢子轩刚捡起来的玩具。如此几次，子轩哭着躲避着，不愿放手。老婆就蹲下来搂着子轩，鼓励着说:“这回咱可以不放手。”
　　 大姐站在旁边喝着水，不痛不痒地说着:“博翰，听话，别抢弟弟的。”
　　 不抢人家的指令，对子轩来说已经根深蒂固，就像我大中国自古就不侵略一样！有时还被弹丸小国欺负哩！虽然子轩跺着脚哭，还是放了手。好在子轩有个东西就安静，哪怕是张废纸片子。
　　 姐仨互相打问着在厨房忙乎起来。大姐和老婆时不时地吆喝着、照顾着自家的孩子。楼小人多，两个孩子又活蹦乱跳，一会儿这个屋，一会儿那个屋地乱窜，所有人都跟着忙碌。
　　 如果大姐不在跟前，我就偷偷地使劲扭博翰抢玩具的手。此刻博翰倒像个金刚，对我扭他的手没有任何反应，眼里和手却存在着一种不达到目的不罢休的气概。恰好被偶尔过来的老婆看到，她怕大姐看到不高兴，立刻一皱眉头，用表情制止了我。
　　 可是博翰得寸进尺，像黑瞎子掰苞米那样，一次次地疯抢，气得老婆抱起光知道哭的子轩大骂:“笨蛋！”
　　 家里的人全都同情起子轩来，岳母捡起博翰扔或摔地上的玩具，逗子轩不哭。子轩曾经来过一次，跟岳母老两口很是有缘，子轩不哭也不作，俩老人都喜欢他。
　　 突然，姑娘在卧室惊叫一声:“博翰在床上尿尿呢！”
　　 恰巧，七十多岁的岳父正躺在床边，立刻坐起，颤巍巍一把把博翰抱放在地上，高声骂起了岳母。岳母知道老头子心疼新床垫子，但对骂声她早已习惯，都听了一辈子了。此刻，她像没听见似的，冲着卧室老头子温言细语地说:“小点声，别把孩子的尿吓回去喽！”岳父阴沉着脸看着博翰站起来，一滴嗒也没尿就又跑了。“完了，真吓回去了！”岳父一紧张，脸上刀刻的皱纹更深了。
　　 我急忙过去安慰性格急躁的他，“爸，没事，人家孩子分三次才尿完呢。”大姐也紧跟着过来，堵截住疯跑的博翰去了卫生间，“俺这外孙不知啥时候养成这样的习惯。”
　　 我看见刚放下子轩的老婆对着她妈撇撇嘴，那意思是说分明是大姐惯的。然后她冲卫生间的大姐说:“俺家子轩一来尿，手捏着小鸡鸡直喊，早就知道不随地拉撒了。这你得教育，不能啥都由着孩子的性。”
　　 大姐恐吓着打挺的博翰，边打着不成调子的口哨，回了句:“大了自然就知道。”
　　 家里人都知道岳父的病已是晚期，尽量地满足老人的兴致。岳母和姑娘忙着把床单被罩等掀下来，我跟着老人下楼去广场晾。老人则安慰我说，“听老丫说你在北京很苦，往后就别出去了，没活我养着你。我和你妈工资又涨了，俺俩开四千来块，可是够花了。”
　　 广场边一簇簇野花似乎早嗅到秋的凉意，蜷曲着身子，耷拉着不争气的脑袋，但仍努力地绽放着最后一抹笑。
　　 我看着满头白发且有些哆嗦的老人，我的泪几乎控制不住。想起我结婚时，老人才刚病退，在东山住平房，一入冬就风风火火去山里捞柴禾，然后在地里一直从春忙到秋，即使感冒发烧也不着闲。洗碗、擦地，从不用岳母。逢年过节，家里人全回来，他也抢着干。姑娘媳妇们好像也已成了习惯。直到现在，除过我帮着老人劈过几回柴禾，老婆帮着栽过几次菜秧子，从没看见其他子女表现过一次哩！
　　 有时，我就问老婆，你家咋啥活都是爸干呀？你看俺家，自我记事起，俺爹除了上班，连土豆都没起过。记得有一年大收松子，俺爹竟因为天黑透才回家的我，不能起土豆，给我一顿揍，而不在乎我打回家近一袋子砸好的子。（这些子能买一地的土豆子）他揍着我他还气得不行，并把大米粥泼了一地，包子扬得叽里骨碌，气得俺娘拖着病体，柱着棍子直骂他。就是俺这样的爹，他临死的时候俺们这些孩子依旧轮流侍候他。我们家除了大哥，很小都会栽毛葱、种大蒜、包饺子、煮碴子粥。不管什么活，我们家就全民皆兵。二哥领着我们，指挥我们。只要我们任何一个人在，都不让父母干，除非干不过来。
　　 “所以，你家人都是干活的命！”老婆悠着姑娘，慢条斯理地冒出一句。
　　 我一时无语。是呀，我们哥仨姐仨在各自的家里，都是冲锋在前。就像老婆，她妈喊她老丫子，我听着就觉得是老鸭子。走道拽啊拽的，弱不禁风。但是老婆漂亮，嘴行，好像能指挥千军万马。她家包括父母，全听她的。她手上活麻利。
　　 刚结婚那年，正赶上松子大收。我按着俺家全民皆兵的习惯，领着极不情愿去的老婆进了山。她父母心疼得不知在家转了多少圈子。老婆第一次进山，像个幼儿似的问这问那，走一步紧跟一步，一旦掉队或因捡塔子找不到我，就恐慌得歇斯底里地喊叫，总怕把她弄丢喽。我上树后，她就躲在离树不远处，战战兢兢地等着我把松塔够下来，时刻紧张地东张西望，唯恐突然从树后或藤条里蹿出来只黑瞎子。就是偶尔惊飞起一只鸟或跑过来只翘着尾巴的小松鼠，她都先惊慌一阵，继而赞叹不已。第一天光捡松塔，就累得她又干又呕的。打到后期，总算也能背半麻袋了。
　　 结婚前，老婆出门就打车。那时候我做服装，就给她讲:“做一条裤子得两个多小时，挣五块钱。打车几分钟就花两块钱，就算走半个小时，也比低头紧忙做裤子强吧！”老婆点点头。从那时候起，没有急事就再也没打过车。刚结婚那几年，老婆都不进园子摘菜，因为打小就没摘过。哪怕是黄瓜或是茄子，都不知道什么样的该摘。连根香菜也得喊我去薅。
　　 后来，我们做木耳实在太忙，老婆也逐渐跟我学会了种菜、扣地膜、栽菜秧子。慢慢地变成了“我家人。”
　　 姑娘打小就好跟着我。我喜欢武术，就好摆弄她下个腰踢个腿的。也许虚荣心的驱使，姑娘总好在人前显摆，得到鼓励和赞扬，姑娘练得更起劲了。所以没见过跑道的姑娘，在伊春市一中连续两年都是立定跳远第二。两米二的距离，我听着都感到吃惊。目前，连我也做不到了。难怪姑娘自豪，我也跟着骄傲。
　　 小时候姑娘不听话时，老婆也曾支持我使用过暴力。最后一次打她，记得她已经上初二。天生好动的姑娘可算放寒假了，一天天除了玩电脑，就抓不着个影。一首《木兰诗》好几天了也没背下来，老婆唆使我揍她。开始我也拉不下脸，简单地说她几句，她竟满嘴不服气。我就又说:“我们两口子放弃在山上做木耳，跑到山下陪你读书，你这样学习对得起辛辛苦苦的我们吗？”
　　 她叭叭地说我:“磨磨唧唧，老调重弹。”还嘟囔说，“谁天天学习，就没有个节假日，就不能放松放松……”
　　 我怒从心起，立时从墙上摘下裤腰带，准备吓吓她。老婆在旁一个劲地火上浇油，“这孩子不揍真的教育不了了，善霖，给我使劲揍。”听到老婆一再的命令，我不由分说，一把把一脸不服气的姑娘按在炕沿上，掀起衣服，露出细嫩的皮肉，皮带雨点般地抽了下去。“老调重弹，一首诗好几天了你也没弹出来，我就让你老调重弹。今天必须把诗给我弹出来。”说也奇怪，皮带刚一落到姑娘的后背上，姑娘立马就蔫了，桀骜不驯的姿态早就没了踪影。她抽泣着乖顺地竟然把《木兰诗》完整地背了下来。老婆看着姑娘的后背，一道道紫檩子，忍着泪但觉得值，因为姑娘也懂得了道理。
　　 我扶老人回到楼里，两个孩子仍在继续。博翰慢慢适应了场地，变本加厉，有时竟敢推一下子轩的脸，有时还突然从背后出手 ，把子轩推倒。听到哭声，老婆急匆匆过来把子轩扶起，鼓励他反击，甚至拿着子轩的手去推博翰。子轩却嚎叫着表示出宁可坐以待毙，也绝不反击。气得老婆嚷嚷着把子轩推倒。“老丫子，你那臭脾气跟你死爹一样。”岳母边骂着走过来伸手要哄抱子轩。子轩却哭着爬起依旧往老婆怀里扎。我又气又怜地喊了句:“大傻子！”
　　 老婆边抱子轩边反驳:“俺可不傻，俺子轩仁义，没有沟嘎的坏心眼。”说“沟嘎”时，老婆使劲瞪着翻箱倒柜的博翰，那意思博翰太坏了，赶上小日本了。
　　 姑娘对博翰早已恨的不行，几次咬牙要怒打博翰，都被我们用眼睛制止住。她看到只要博翰能够到的地方，什么角柜、衣柜、床头柜，就连厨柜也被他翻个遍。姑娘跟在后面紧着收拾，小声地嘟囔:“看我大姨惯的熊孩子，再看看我妈教育出来的孩子，能比吗！看看我大姐（博翰的妈）给你们打过电话吗？再看看我二姐（二姨家姑娘）还张罗着领我姥爷看病呢！”
　　 姥姥喊了声:“小祖宗！”同时学着电视里的人，把食指放在嘴上，做着禁声的动作。
　　 不让博翰翻，博翰就使出看家本领——躺地上打滚哭。有大姐在，所有人只好由着他，因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只要大姐看不见，就连岳母也会冷着脸，打博翰的手。威逼加恐吓，对孩子也算是一种最有效的方法。于是，博翰又使用他惯用的伎俩——在地上打滚哭闹。我就小声说:“咱们谁也别看他，用不了十秒钟他自己就会爬起来。”这是我在电视里学的，并屡试不爽。话音刚落，博翰“哼哼呀呀”爬起，又去翻了。
　　 这就是执着的博翰！有个性的博翰！他想玩的，无论你用什么方法让他暂时离开，不管过多大会儿，只要他一旦有机会，就会立马回来，直到玩够为止。
　　 如果大姐不在跟前，博翰看着大家伙的脸色，自然也规矩些。只要大姐在，博翰就像一头活驴，尥着蹶子，撒着欢，屋里刹那间就变成了自由市场。因为大姐在家特别由着孩子的性，哭一声都心疼；只要孩子高兴，要星星摘月亮大姐都情愿。可是在这，大姐怎么就看不见老人蜷缩在床的一角，用枕巾蒙着头呢！是的，大姐给老人五百块钱，给妈一个手链，给所有的人都买了礼物，可这是两回事。她忘了入乡随俗，不顾及老人的感受，就像在自家一样，恣意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