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钟媛和李毅手挽手走进昆明最时尚高档的金格购物中心时，是星期六的上午11点多。
　　 购物中心，这时应该是人流最多的了，但是在金格购物中心所谓的“人流”最多也就是每层楼有个十多二十来号人，相对于柏联百盛购物广场那些地方来说，这里的人流实在是少得“可怜”。
　　 钟媛忍不住冲口而出：“金格中心周末都这样冷清，怕是开不长。”
　　 李毅瞟一眼老婆：“你懂个什么？金格又不是菜市场又不是大排档，有几个人敢迈进脚来？这里面的人不是富人就是对物质很有追求的人。但是不管咋个说，气定神闲地走进来的人——比如那边那个在看巴步瑞钱包的小美女，即使买不起那个品牌的钱匣，她也算得上是一个积极向上的人，攒足钱她也要来血拼一把。像我们这样子的人，——你瞧瞧！那几个销售小姐的脸对着我们烂柿子一样皱了，笑成那样子，那般谄媚！好，好！小媛，我们过那边去看看。”
　　 李毅被钟媛挽着的手给了老婆一个力，就像跳舞时揽着腰的那只手轻轻地示意，一拨，钟媛便随着李毅缓步从容地走到了芝柏表专柜那里。
　　 又是看表！
　　 钟媛内心一百个不愿意。但是，她却毫不犹豫地表情平和温柔地随着老公李毅，煞有介事地相当认真地研究起表柜里的手表来。
　　 “先生，想看一下芝柏表吗？这是刚刚进驻金格的世界名牌。”营销小姐讨好地问。
　　 “小姐，拿这块和那块表看一看。”李毅得体地打断营销小姐的话，脸上现出一副不必她多嘴、芝柏表嘛谁还不晓得的样子。
　　 营销小姐殷勤地取出客人指的两款女表来。
　　 李毅拉过钟媛那戴着两万多元欧米茄表的左手说：小媛，脱下来，让她给你试试看。
　　 营销小姐羡慕地看看面前这个养尊处优的女人，又笑意盈盈地瞟一眼脚穿英国其乐皮鞋，米色万宝路纯棉布裤，巴步瑞格子长袖T恤的男人，内心便雀跃，她笃信今天能卖出一块表……
　　 钟媛想拒绝李毅的又一番好意，但是她最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做出任何暗示来。
　　 李毅拉着被小姐戴上了芝柏表的手腕仔细端详……
　　 那个营销小姐适时地恰当地评价着两块表各自的审美长处。
　　 钟媛脸上的表情得体地配合着老公李毅。但是，她左手腕戴表的那一段皮肤却明显有一种金属质感的冰凉。
　　 钟媛其实是不需要戴手表的，因为时间的准确掌握对她来说是没必要的。钟媛自从与李毅结婚后有四年没上班了。李毅让她闲着，说：“我这样身份的人，你不能再去上班，我的面子没有搁处。”
　　 现在到处都有时间显示器，电视上有，车上有，手机上有，而钟媛每日的生活却轻闲得不需要知道时间，因为那反倒会给她已经习惯的生活平添虚无感。现在不是三十年前了，钟媛的爸爸终于攒足钱花一百多元买了一块上海表时，家里像过节一样；也不像二十年前，钟媛还是一个10岁的小女孩时，妈妈送给她一个心形的项坠式电子表，挂在颈子上引得其它女孩嫉妒。
　　 钟媛已经拥有六七块各种各样价格不菲的手表，都是李毅买给她的，有浪琴、雷达、欧米茄、CK等等。当然，要是钟媛当妈妈了，她也会需要时间的，比如孩子睡了多长时间了，是不是需要把尿了，奶瓶消毒时间需要几分钟也要精确掌握。问题是李毅一直不想要孩子，他对总是一糊涂就想生孩子的钟媛说：“小媛，不生孩子的你会永远漂亮下去，我不要你变成婆婆妈妈的女人，我只要你永远给我优雅着，再说，我们家传宗接代的事情已由我的两个哥哥完成了。”
　　 钟媛每次母性滂沱，要求抽烟喝酒很厉害的李毅戒烟戒酒“封山育林生孩子”时，李毅都不干。钟媛一直试图在他们做爱时老公给自己播“种”，李毅有一次识破钟媛的“诡计”后说：“小媛，你的观念不现代啊！我这辈子只想丁克，倘若你实在想养个什么东西，就养只狗吧，我们做‘丁狗’族。（注：丁克族指婚后不生孩子的夫妇，丁狗族指婚后不生孩子却愿意养宠物的夫妇。）”
　　 钟媛差不多是哭着说：“做了母亲的女人也可以优雅的，杨澜王菲不都当了妈了？”李毅就说：“她们是公众人物，要不是那身份，也优雅不到哪里去。小媛，我们养个孩子绝对是可以给他最好的教育的，但是那教育孩子就是一个系统工程，我没办法再分心，我的孩子就是我的这个装饰装修公司啊。”钟媛说：“孩子的教育我来负责，再说你的事业发展顺利，也需要有孩子来继承光大发展嘛。”李毅说：“不行。没有商量余地。我们现在多好啊，想去哪拔脚就走，没有后顾之忧。我的朋友们都羡慕我的这份潇洒劲。”钟媛哭了。李毅心硬地说：“一句话，也许就是我天生不喜欢小孩子。你的朋友莫珊不是很羡慕你呀？你瞧瞧她，孩子才两三岁，成天就为孩子上什么幼儿园上什么小学将来上什么中学而忧心忡忡的，麻烦死了……”
　　 就像李毅不喜欢小孩一样，钟媛不喜欢戴手表。好朋友莫珊一见钟媛就毒毒地盯着钟媛手上的表计算：“你这块表就是我新房客厅里的全套家俱！那一块差不多就是我儿子三年中学的择校费了吧？嗯，李毅对你可够舍得的，你们是钱多得没有花处啊……”
　　 “小媛，你挑一下，喜欢哪一块？”李毅转过脸问老婆。
　　 钟媛心不在焉，声音轻飘飘地说：便宜的那块！
　　 李毅看一眼老婆，转脸对营销小姐说：“开单！我要这块，要贵的！老婆就是老婆，舍不得花老公的钱！小姐，是不是都这样呢？”
　　 营销小姐的脸心领神会，又绽开成一朵花：“先生，您对太太真好！”
　　 李毅拉开皮包，取出三叠百元大钞数也没数，交给营销小姐：“手表你先收好。麻烦你，帮我们去交一下钱，这是整三万，应该不会错，我一早才从银行取的，谢谢啊。”
　　 营销小姐很乐意做之事，不过她马上对面前这个男人的年龄作出了另一种意义的判断：有钱的中年男人，不习惯刷卡，非得用现金显摆，哼！营销小姐20岁出头年纪，刚刚看了报上一篇小文章：习惯花现金的人是40岁的功成名者腰包正鼓得发烧，习惯于哗哗刷卡的一族是30岁年纪，挣小钱的月光族上淘宝网易趣网淘便宜货的是20岁年纪。
　　 李毅拉钟媛坐到旁边专供客人休息的尊贵的象牙色皮沙发上。
　　 钟媛脸上适当地绷上一抹悦色，情绪却有些难以察觉的萎顿，她又一次感觉到在李毅面前自己什么都不能作主。钟媛脸上耷着一缕头发，李毅抬手给她顺朝耳后。远处站着的另一个营销小姐看着这一对恩爱的男女，羡慕得把眼睛转朝别处，以支撑内心的平静。
　　 钟媛眼角的余光也充分感觉到了周围其他人艳羡的眼光。钟媛挺直腰枝表情重又端庄高雅起来。当然她也意识到李毅此刻的志得意满，方才她是配合着李毅，又完成了一次花钱找成就感价值感存在感的“仪式”。
　　 李毅曾不止一次地说，小媛，成功男人的良好感觉是要靠给女人花钱来体现的，我心甘情愿为你花钱。钟媛起初是感动的，因为一本时尚杂志在教女人测试考验男人的爱情时说，女人物质欲望一般都很强，男人为你花钱的态度决定他的爱情浓度。可是后来，钟媛觉得李毅更多地是在为自己挣面子。所以李毅钱越挣越多，给她花的钱越来越多，可是她却再也没有感觉，也无惊喜了。钟媛也私下想：自己是否有点贱皮子？
　　
　　 二
　　
　　 这一刻，钟媛肚子有点饿了，她坐在那皮沙发里发愣：我不需要那几万块钱的手表，我更愿意他现在给我买一个5毛钱的热呼呼的烧饵块……一嘴咬下去，那红红的辣酱顺着嘴脚淌出来，然后，他掏出纸巾给我揩干净……
　　 小姐交了钱，找补给李毅12元零钱后，毕恭毕敬地把表递给他。
　　 李毅说：“小姐，干脆你给我调准时间，给她现成戴上得了。”
　　 始终，钟媛都没仔细去看那块表倒底如何，买表是李毅今天憋着劲要完成的一次花钱秀。钟媛不必说话表示什么，只要伸出她那截皮肤白皙而滋润的左手腕。
　　 营销小姐小心地解下钟媛手上的欧米茄表，服务周到地给她戴上新买的芝柏表，然后讨好地说：“先生，你真是懂表啊！这块欧米茄是限量发行的，而你今天挑中的这一块芝柏表也是限量发行的，很有收藏价值的！”
　　 李毅不无得意地说：“那是，买这样的表也是一种投资，收藏投资，永远不会掉价的！”
　　 钟媛没有插话。表是永远不掉价的，难道这样就意味着她一直在老公的心目中是保值的？钟媛只是感觉左手腕那又是一截金属质感的冰凉。
　　 买了手表出来，是午饭时间。李毅说：“走，到翠湖那边找一个环境舒服的地方吃饭。”
　　 钟媛说：“回家吃吧，昨天我刚刚蒸了一碗你最爱吃的千张肉。我去农贸市场可是起了一个大早，总算买到了高上高肉联厂的生态猪肉，连着皮的标准五花肉，那皮子照你妈教的办法抹了菜花蜜煎炸，用了我妈给的冬腌菜，昨天起锅后一看，皮泡肉糯，作料用得正好，很正宗，我尝了一块绝不亚于你妈的手艺……另外我昨天还买到了一窝野生的北风菌，今天给你做个三鲜汤……”
　　 李毅说：“麻烦，肚子等不及了。”
　　 后来，李毅开着车把钟媛带到了翠湖边的荷风轩。
　　 钟媛这一阵在家里专攻厨艺，进步很快，李毅享用后连夸过老婆好几次了，有两次他硬是推了外面的应酬回家吃的饭。钟媛当然是喜滋滋的，得了老公的鼓励更是情绪高涨，她还让李毅请了公司里的同事来家里吃了两顿饭，员工们都夸老板太太能干。钟媛的家宴挺给李毅长脸的。
　　 真是，好女人是懂得用可口的饭菜把老公招回家的啊。贤妻当得有价值，钟媛甚至开始研究药膳，百合蒸肉润肺，黑木耳炒鲜天麻养心通血脉，枸杞红枣皂角仁紫糯米熬粥补肾……最近因为看韩国那风靡世界的电视长剧《大长今》，钟媛甚至跟着电视里学做传统朝鲜泡菜学做各色韩式美食，盼望着中国的出版商赶快趁势把《大长今》里的菜式编成一本《大长今菜谱》，好仿着做，李英爱饰演的仁德贤惠的大长今都快把中国男人们迷翻了！
　　 然而只是两个月时间，也许是又没了新鲜感，李毅回家吃饭的次数又少了。有一次钟媛做好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而且之前钟媛打电话给李毅，李毅还点了他想吃的蒜苗炒臭豆腐。因为老公专门点的菜没准备，钟媛放下电话兴冲冲地到农贸市场买回家做了，可是李毅忽然发短信来说回不来了。
　　 钟媛失望极了，但是她很明白事理地并不问为什么，只好临时打电话让莫珊一家三口来吃她亲自做的大餐。莫珊自然高兴赴宴。钟媛席间不小心说漏嘴，说那蒜苗豆腐是李毅亲点的，吃得舔鼻子的莫珊这才知道是来救场的。把一桌美食风卷残云享用光后，莫珊临走时丢下两句咸话：“下次早点打电话，我们倒是很受用，这类事多多益善，随招随到。”后来有一次又是同样情况，钟媛拿起电话就拨莫珊的手机，莫珊说：“几点了？天都快黑了，你还真拿我们当泔水桶啊？谢谢！等李毅回来吃吧！”
　　 那一次钟媛被莫珊的话哽了半天，再也没有合适的对象可电话邀请，钟媛便看着满满一桌子菜愁起来。钟媛懒心无肠地一样吃了一点，便用保鲜膜把菜封起来，装进冰箱，那些菜够她吃两天了。李毅是不吃剩菜的，只有趁中午他不在家时自己一个人消化。
　　 与李毅结婚后，钟媛与原来的朋友便疏远了，原因是话不投机。那些上班族跟她这个有闲有钱不上班的太太谈不拢，他们喜欢聊的她也插不上话也没兴趣。生了孩子的注意力转到孩子身上，见面谈婆婆妈妈的育儿经，钟媛显然听不进去；而还愿意听钟媛叨两句的朋友都在背后议论钟媛生活面越来越窄，内心也变得狭隘了，人更是变得无趣乏味，她自个却一点不明白。因为衣食无忧，钟媛对大家议论的涨工资、评职称、个税起征点提高、医疗改革这些世事漠然冷淡。所以朋友们越来越怕接钟媛的电话了，没什么可讲还硬讲，讲的尽是从前那些馊事，试着说点新鲜的话题比如“超极女声”，她两眼一抹黑竟然不知道！那大家没时间精力看的韩剧她倒是讲得津津有味，可是朝九晚五的挣工资族又不喜欢听。就像前两天钟媛开着车大中午的接上莫珊和陶洁两个朋友到滇池边的一家饭馆吃饭，席间陶洁兴致勃勃地说：“今天我看早间新闻“神六”直播节目，白岩松说“神六”今天下午三点多钟飞过昆明上空，唉，可惜了，大白天，看不见！”莫珊接话：“真的？要是夜里就好了，在滇池边看星空正好啊！”
　　 钟媛一头雾水，莫明其妙地看着两个朋友问：“神鹿？什么神鹿？（注：六在云南话里发LU音）”陶洁和莫珊笑得差不多岔过气去，陶洁问道：“中国‘神六’载人航天飞船搭着两个航天员上天这事你不知道？你在家不看新闻吗？”
　　 莫珊说：“钟媛啊钟媛，莫要一天在家只会看韩剧，仿这样下去，你快与世隔绝了。”
　　 钟媛脸上现出一丝尴尬，但硬撑着说：“管它什么鬼五神六的，有什么好激动的？那是科学家的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陶洁和莫珊面面相觑，皱了皱眉，不再说什么。
　　 吃了午饭刚回到家，钟媛到卫生间给按摩浴缸放满了热水，溶了浴盐，娇滴滴地到客厅里拉李毅共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