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玉米(散文)
我是农民的后裔,从小就熟悉庄稼和农事。而今,我仍旧是一个种地的农民,对庄稼和土地有一种特殊的深厚情感。今年玉米又获丰收,看着满院子金灿灿堆积如小山的玉米,我不由想起台湾诗人痖弦那首名为《红玉米》的诗“宣统那年的风吹着/吹着那串红玉米/它就在那儿挂着/挂着/好像整个北方/整个北方的忧郁/都挂在那儿你们永不懂得/那样的红玉米/它挂在那儿的姿态/和它的颜色/我的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凡尔哈伦也不懂得犹似现在/我已老迈/在记忆的屋檐下/红玉米挂着/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红玉米挂着”心潮澎湃,思绪起伏,便写下了此文。
——题记
1、六月,期冀
你们,既不是玉,也不是米。在乡间,你们只是一种被称作棒子的粗粮。
看着被称作棒子的你们,在被称作粗人的我们粗糙的手中被麻利地剥去外衣,捋掉胡须,拧成金黄金黄的串儿,挂在农家小院儿九月明媚的阳光下,静静圆润着农家甜甜的心事。我不由想起:在麦黄的六月,于娇艳阳光下,我们父辈穿着粗布衣服,戴着破旧草帽,裸露着古铜色肌肤,用一双双结满老茧的手,推开一层层金黄麦浪,用一种世袭的姿势,伴一行一行汗水,把你们一行一行种进地里。多少年了,我们祖辈都是以这样的方式播种的,这种耕种姿势似乎在每一粒种子里亘古不变。
烈日,把他们被汗水浸透的身影拉长,也把他们怀中甜甜的心事拉长。当你们伸着尖尖的脑袋,从土里刚刚拱出的那一刻,他们被汗水羞涩的眼眸里,便涂满一层柔软的嫩绿,心底也随之升起一股绿绿的期冀。他们的激情和耐心,都倾注在泥土里。
你们生命的绿色,随着时光的此消彼长在一丝一丝的增强。而他们内心那绿绿的期冀,也在你们的绿色增强之上增强。你们生命的绿和他们期冀的绿,在六月的炎热里一丝不苟的进行着。从日出东山到日落西山,从金碧辉煌的东方阊阖到金碧辉煌的西方阊阖,每时每刻都在小心翼翼刻画着每一次变化的细节。这些细节,就连白天他们在地里与那把明晃晃的禾锄默默的对言里,就连黑夜你们与那些虫子悄悄的私语里,都在从容否定种种假设的灾害而接近内心那绿绿的期冀。
不管是云中的水湿了你们的心,还是乡间的风摘了他们的衣,他们都会挟着一身的尘埃与汗水,揣着内心那绿绿的期翼去贴紧六月,贴紧田野。遍地繁衍的草木,在夏日里展示着生命的繁盛。在麦收后的时光里,他们内心飘逸的,仍旧是期翼你们能尽快把生命演绎成绿色的海,把裸露的大地遮掩的严严实实,把葱翠的墨绿舒展的彻彻底底。
已经被收割的麦子,在这片天空下滋养着他们,一茬又一茬,与泥土散发着相同的气息。而你们,如麦子一样,也是他们最后所期翼的那种金黄。
而今,随着机械化的推进,我们虽然不再像他们一样那么辛苦的在田间劳作,但是我们内心的期冀是一样的,只是目的不同而已。他们,只是为了果腹,我们,却是为了收入。
2、七月,绿海
根须,是你们的脚。叶子,是你们的手。你们脚踏实地,挽手并肩,不惧热,不畏旱,在历过狂风暴雨洗礼之后,终于以绿海的姿态,占据了七月的大中原。
那是一望无际汹涌澎拜的绿海呀!
那是从烈日下我们父辈的草帽里,古铜色的脊背上淌出的汗水里,长出的和汗水有着一样咸味的绿海呀!
就是这样一望无际的绿海,在他们劳作小息时一袋又一袋苦涩的烟草里,时而在滚烫的热风中相互拍着手欢快的舞蹈,时而在毒辣的太阳下静谧优雅的午睡。
就是这样一望无际的绿海,被七月的风扬起了金黄的爱情花,带着希望纷纷扬扬向四面八方飘扬。
这一望无际的绿海呀!这漫天飞舞的情花啊!
淹过了原野。淹了清晨草尖上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淹了午后林间夏蝉一声声高亢的嘶鸣;淹了黄昏归鸟一阵阵婉转的歌唱——
淹进了村子。淹了汉子们粗旷豪爽的笑声;淹了婆娘们没完没了的唠叨;淹了树荫下老人手中那把被岁月撕裂的蒲扇——
那时,曲径烟桥,幽村叠翠,所有景物都被这绿海与情花渗透。就连他们睡梦里每一个幸福的翻身,以及每一句只有这绿海与情花才能听懂的甜甜呓语,都被淹在其中。
就是这样一望无际的绿海,只要有阳光,只要有雨露,就会默默生长,为我们祖祖辈辈那个最为简单甚至卑微的梦想,提供了不住憧憬的理由。
可是,如今随着城市对农村的渗透,农村向城市的挺进,土地集约化的兴起,我不知我们还能在这样的绿海之中徜徉多久,守候多久,憧憬多久?
也许,多年以后,我们祖祖辈辈生活过的这村庄,耕种过的这土地,侍奉过的这庄稼,会从我们生活中退出,成为记忆中模糊的影子,只留一些夏日里的土腥气。蝉声,鸟啼,蛙鸣,绿海——已经成为传说,再也找不到了。它们,将成为我们讲给孩子的故事!
事实上,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对这绿海怀有憧憬。就算他们从这绿海边缘走过,也不会在意,更不会发出一声惊叹。他们,更喜欢大街和广场,更关心物价和收益。
所以,今天我要做的是,在未知因素还未彻底颠覆村庄和土地之前,我必需把我对村庄和庄稼的记忆书写,存储,然后放到云端,在未知的某天,村庄和庄稼消失之后,我的乡愁泛滥成灾的时候,我可以拿出来读取!
3、八月,成熟
其实,最初的秋,既不是从枝头飘落的第一片黄叶开始的,也不是从一场沥淅的细雨中开始的,而是从你们腰间飘出的大把的流苏开始的。
那时,树上的叶子还在枝头莹莹的绿着,沥淅的雨还未褪尽夏日的急躁与焦灼。你们,如披着绿纱的娇羞新娘,娉娉婷婷立在田间,笑眸随风流转,娇媚地扬起绿裙裾,在腰间结出一个漂亮的结,结上飞出大把大把的流苏,红的,白的。秋天,便在这红与白的流苏里开始了。
当渐次平和的秋风垂临着你们羞涩目光时,你们绿衣包裹下的穗子上,结满了籽。那些籽,有着处子般的光洁,甜美端庄而又不缺乏丰腴饱满。这些籽,就是你们的牙齿吧。紧紧啮合着一段有关你们成长并成熟的秘密吧!那秘密里,是不是有他们和你们一样青春的躁动与挣扎?是不是有他们和你们一样守口如瓶的苦难岁月?
秋来的风吹了几千里,才吹进你们的梦里,捕捉你们最为纤细的鼻息。
也许,你们在秋风里开始回味那七月的绿裙裾。
也许,你们在月光下开始回味蛐蛐儿说给月亮的情话。
而这一切,都在父辈们期待的目光里驻足。他们站在田野,背着古铜色的手掌,金黄阳光洒在脚下。看着蝗虫的翅膀,还停留在你们渐次泛黄的叶杆上,还有那僵杆虫在你们身上留下的疤痕,他们想象着:你们宁折不弯的脊梁里,一定有着和他们一样最为骄傲的肤色;你们那深深扎过层层苦难的庞大根系里,一定有着和他们一样坚韧的鲜红血液———他们笑了,笑得那样质朴恬淡。
他们的期冀,终于在八月抵达了彼岸。
于是,他们准备着最忙碌的时刻到来,甚至在睡梦里开始偷渡那遥不可及的富裕。因为他们受过饥饿的威胁,所以他们最渴望的是五谷满仓。
也许,这便是他们生命意义的所在!
4、九月,收获
父辈们已经开始因你们的丰腴饱满而脚步轻盈的在村庄和田野里昂首阔步。虽然他们仍然习惯蹲在太阳下,吃青菜面,喝稀米粥,渴了“咕嘟咕嘟”猛灌一阵子凉水,但是他们已经作好了迎娶你们的准备。
此时,你们是他们最质朴的新娘,最满意的爱人。
在迎娶你们的路上,父辈们爽朗的笑声,在一辆辆平板架子车上绽放。虽然他们气喘吁吁,挥汗如雨,但他们神情是那样的满足和幸福。
在迎娶你们的夜里,母辈们的笑容在微弱的灯光里绽放如莲。
此时,一切的饥饿,劳累,病痛,都因你们而被扫除干净。他们忙碌的身影,如同一个模式。在他们以农为生的世界里,此时,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刻。
如今,饥饿已经成为传说,繁重的体力劳作也成为过去,那种幸福的感觉,开始被人们淡忘,以后,也许更无法体味。
其实,今天我绝不想用这种矫情和伤感的文字,去粉饰那时的父辈。我需要一种血脉相承的记忆,在我孤独的时候把它们唤醒,我就可以听到和看到那时父辈们的梦想,在断断续续的吟唱中,为我呈现一幅全景式的农耕图,让我记得他们生存的艰辛和生活的困苦!
后记:此文写的是黄淮地区的夏玉米,此玉米一般在阳历六月上旬播种,九月下旬收获,生长周期一百二十天左右。以前是在阳历五月底六月初麦子未收割时在麦垄里套种,成熟后纯人工收获。而今是等麦子收割后用机械播种,成熟后机械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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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点小刺:第一个小标题 六月,期翼。“期翼”应为“期冀”之误。如果仅仅是出现在正文里,还没这么显眼,可出现在小标题里,就难免有些煞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