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娜撒叶(散文)
五个月前星期二下雨的早晨,那女子搬走我两袋大米,临出门回看我一眼,有些羞怯地说:“恒帕(汉族),纠莱斯(借一下)……”我在账本上挥笔写下“娜撒叶”三字。
娜撒叶皮肤黝黑,圆脸大眼,是个四十多岁的村妇,住在碧罗雪山半山腰里,对面是高黎贡山,下临怒江,她现在已经成功升级到祖母和外婆的级别了。
这里山地女子往往以排名为姓,长女阿娜,次女阿妮,老三阿恰,老四阿都,老五阿齿,往下类推还有阿达、阿格、阿古等等,分别以狗、牛、羊、盘子、碗、锄头寓意。娜撒叶下面还有妹妹,分别叫妮撒叶、齿撒叶,几个弟妹均浓眉大眼,长相雷同。他们早年丧父,有一个高大刚烈的母亲,人称灭绝老太。据明人记载:“怒人目稍深,貌尤黑,额颅及口边刺十字十余。”又有文献记载:“怒江内外,其江深险,四序皆燏,赤地生烟……男子面多黄瘦,涉猎或采黄连为生,鲜及中寿;妇人披发,红藤勒首,或结布于发。”关于怒江点滴,最早见于西汉典籍,而数千年前强极而辱的羌族及后来内地各族均有流配、避祸、经商、迁徙而来者,与当地土著融合,散落在横断山脉的千峰万壑里,闪烁成高原峡谷多姿的民族生态星光。作为无法适应激烈竞争和人际间勾心斗角的现代人类社会的一个低能逃兵,我遁迹于此,结庐开店,听潮看云,竭力消弭原罪,驱赶时时丛生的贪心邪念。我希望用遗世独立的奇山秀水愉悦身心,用古朴醇厚的民风淬炼灵魂,然而被无处不在的物欲浸透的当代人浮躁自私的本性使我走不进别人,也走不进自己,栖息这片山水,也在辜负这片山水。礼失而求诸野吗?如果心有慧根、定力,人生何处不修行?一味强求外部因素,纵使置身外太空也难免万念奔驰,小小地球村如今哪里不是软红十丈,哪里能安放得下一颗浮躁的灵魂?
在这里,我浮光掠影地认识许多人,又忘记许多人,经历许多事,又淡漠许多事。娜撒叶,这个面容模糊的名字只是我仓促而芜杂的人生中一处不起眼的闲笔,一枚浮萍也似的淡淡去踪,可当生命的棋盘布满,你会发现每处闲笔都是必然,每个去踪都会折返,静静对你谛视,一直望进人性的幽暗深处,在那里埋下一道火光,灼得人灵魂生痛。
只是这一切还需要一个前提:无论你如何遭际荣辱升沉,无论你如何高大上和穷矮矬,你可以一时迷失,心却能一直在黑夜里温暖地醒着。
说起娜撒叶,不是因为她在山乡过于出众或与我有些特殊关系,恰恰相反,她很少下山,沉默寡言,汉话都不会说,即使在她家庭当中,也属于默默奉献的幕后人员。在我纷繁琐碎的经营生涯里,对她实在是印象淡漠。可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猛然之间给我玩了一手反转,搅得我冤屈憋气,更冷眼看待人心不古的世道,更有理由原谅自己的隔膜眦睢。然而,她岿然不动,接着又一个反转……
我闻其名后知其人,是听到一个叫普哈的疯子在路边对一群山民宣称他和娜撒叶“那个了”,一边连比带划,嘴里快而响亮地不停提示“娜撒叶,娜撒叶”,动作很不文明,山民们掩面窃笑。疯子有文有武,普哈却是个臭气熏天的色癫,戴一顶赵本山的帽子,穿一身济公的袍服,四处流浪,逢人化缘,得之则喜,伸手去撩施主私处,不得则絮絮尾随,被打则愤愤流泪,要给“毛主席打电话”!过去他并不疯,曾去盈江打工,踏实肯干,又非常害羞,因为工钱不知怎的他就疯了。在众人的讪笑声里,有一个包着头巾的女子走过,拿着买的食物,声调柔和地用傈僳语喊道:“普哈,给你吃的。别乱跑了,去我家住吧!”普哈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乖乖地跟着走了。
那女子就是娜撒叶。后来渐渐有些交集,她偶尔下山来买东西,有时也赊欠,最终也都能还上。我也认识了她的全家:老公瘦瘦高高,全家省吃俭用终于买了一张三轮摩托,他无论晴雨终日载客找钱,十分勤苦,晚上都会买些饼干饮料回家共享。如今山乡日益富足,许多人都有私家车,乡村公交也快启动了,这个人真是不容易;儿子呢,白皙帅气,出去闯过世界,现在经常去缅甸做小买卖,儒雅正直,是我家的常客;儿媳年轻貌美,端庄正派,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从不像某些愚妇蠢汉小偷小摸,是我的铁杆顾客。小两口恩爱甜蜜,胖嘟嘟的儿子已经满地乱跑。对了,娜撒叶还有个女儿,已经出嫁生子,胸脯丰满,笑容满面,虽然长相粗笨,可骨子里透着淳朴善良。这一切,仿佛都与娜撒叶无关,可又都是她一手操控,她在世风日下里构筑着一个古风犹存的家庭,优雅和睦的爱巢,这些和贫富无关,和贵贱无关,让我打心眼里敬重。我知道,每个儿女的长成、每个家庭的维持都充满着做父母的以生命为代价的退让和付出,只是有的付出没有回报,甚至播种龙种收获跳蚤;有的良性互动,传递着人间爱的薪火。我想,能够建构一个优质家庭的人像一个自由民主发达的国家领导人一样具有魅力的。只是她极少下山,都在家里田里操劳,我勉强能将名字和面相联系起来。
接下来,我不得不提她的两个妹妹、两个弟弟以及她相当剽悍的老母。如果不提他们,就形不成对比,折射不出时代的变迁,也显示不出娜撒叶所坚守的不易和珍贵。别怪我拉杂啰嗦,说他们其实就是说娜撒叶。况且我对娜撒叶本人实在缺乏了解,真真就说无可说。她的老母早已老迈,高大的身躯几乎佝偻到地上,还能到处走动甚至上山采挖草药。这是一个具有顽强生命力和生育能力的女性,早年丧夫,倾尽心力拉扯大众多儿女,其艰难困苦和不屈几乎可以象征我们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的某些特质。粗砺的生活有时会使她露出尖刻凶悍的锋芒,会为一只鸡翻山越岭几十里打上别人的门去,也会为爱美被一挂不是自己的珊瑚珠串带累留下灭绝老太的贼名,可她老来发自内心的笑容显示着她对人世的和解与生命的体悟。她的长子是个老师,酗酒死了;次子去外地打工做了上门女婿,这一两年又搬回来,赊骗过日子,有时被人打成猪头;小儿子大专毕业在水电站工作。这三个平淡无奇的男的从小处折射了峡谷这些年经济文化的变迁,老师体现了落后地区教育事业及其尴尬现状,水电小职员显示了能源在现代生活的重要性急迫性,打工、落户者则体现了乡村在城镇化进程中的漂泊感无依感和新盲流的产生。这是娜撒叶三个弟弟的命运,而她还有两个我熟悉的妹妹呢!大妹妮撒叶,黑瘦,爱说爱笑,下来就和我嘻嘻哈哈。她有三个丫头。妮撒叶不甘高山务农,用马从我家赊买货物往高山上开小卖部,拖拖拉拉几年,最终倒闭。此外她还收过垃圾,贩卖过草药、核桃。妮撒叶算是大山里世世代代务农渔猎足不出户的妇女中渐渐觉醒,想要改变自己命运的一个代表吧。
下面说说小妹齿撒叶。在娜撒叶家族中,齿撒叶完全算得上一个美女,齿白唇红,明眸乌发,识文断字,未语先笑。虽然八竿子打不着,见了我一直尊称姐夫。我一直认为女人是一个地方经济、政治、文化发展的风向标。每到一处,你只需看看那里女性的衣着光鲜程度、言谈举止气度、出行交通工具,其余皆一览无余了。经济的魔瓶打开之后,金钱几乎成为衡量个人价值唯一的“普世”标杆,人们攫取金钱的手段开始无所不用其极。伴随着改革开放,山里兴起一种黑色产业——拐卖妇女儿童。贪婪的人贩子撒下大网,以山外的繁华、舒适,以打工、求学、经商为诱饵,只要是个女的,不管老幼总有一款适合你。也有一些贪慕虚荣的女子从被拐骗踏上了拐骗他人和自卖自身的道路,齿撒叶就是其中之一,她被卖过,外地留下骨肉,也卖过别人,后来在本县灯红酒绿之所陪酒卖笑,现在开着一张面包车乱跑,想重拾辉煌不再的夕阳产业。这些年山乡多少家庭破碎,儿亡其母,母失其女,多少帅小伙打了光棍,多少孩子爸成为鳏夫。悲剧频发,古道沉沦,山乡艰难地背负噩梦蜗行、生长,山清水秀里蕴含着苦涩的泪滴,伤残的淳朴善良艰难自我修复着着道德、信仰危机。
娜撒叶,你驾驶的人生小船姗姗来自香格里拉,姗姗来自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桃花源。你和你那些不曾沦陷的乡人们和许许多多善良正直的人们让我增强了对人性的自信,找到了温暖的安放,坚定了一个普通人对国家民族美好未来的心理支撑。这也让我明白,历史的长河总是曲折的,最终也是向前的。而坚守自己、坚守爱,就能温暖别人,完满自己。娜撒叶,你搬走我的区区两袋大米,为什么神情有些羞怯?贫穷原本不是你的错啊。
一天,娜撒叶的老公拉了一天客来买东西,神情疲惫得像当今怒江上越来越捞不到鱼的渔夫。我想提起娜撒叶的欠账,就让妻子阿秋翻译给他。他一脸茫然地打给娜撒叶,电话那头冤屈连天地叫喊起来。
阿秋看着我,翻译道:“她说没有借,一定是我们两个疯了!”
他老公在电话里喝骂:“老板说得真真切切,米你也没抬回家,我倒要问问你给了谁了!”
“等来了我自己问她。”我说。
过了一周,娜撒叶没有来。我想,也许她没有想起来,也许,不敢来了吧!
前天,我忙了一天,到下午他老公拉着一家老小出现在门口。娜撒叶面目漆黑憔悴,垂头丧气走下来,胡乱蹲在门边,阿秋拿凳子给她坐,她就抱头坐在那里作陷入绝境棋手长考状。他的儿子儿媳也走进来,胖嘟嘟的孩子在屋子的货架间皮球似的乱滚。我忙乱地丢开几个顾客,对她的儿子儿媳讲了当时的经过,希望娜撒叶大脑里情景再现,想起这回事。我强调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妈也不会骗,能想起来最好,想不起也就算了。
两个年轻人皱眉听完,不屑地扫了一眼账本,纷纷摇头,齐声宣告绝不可能!一,他们妈妈以及他们绝不是那种人!二,他们家今年不缺米。且那两袋米没进他们家!三,他妈妈想了一周,又问了许多人,都没印象!归纳论证如下:“是你自己记错了!”他们两个红头胀脸,面目全非,声音尖利,不讲逻辑,大有炸平庐山之势!几个办理取款业务的老汉又在我旁边唧唧闹闹,接连催促。看客越聚越多,我又急又气,偏那老公又嚷叫起来:“娜撒叶,不用想了!你们做生意的不老实——把名字擦掉!”
小两口又齐声诘问:你记的日期是哪一天?然后长出一口气:“啊,那一天我儿子生日,星期六,不是星期二,我们一家都没有下山!你自己记错了……”
白纸黑字,我上哪里说理去,于是将名字划掉!
打开电脑,果然日期不对。查监控视频,黑屏,早已覆盖到尸骨无存。
夜里,我长吁短叹,苦笑不已。觉睡不踏实,梦境惨淡,不知这出闹剧缘起何处。是我误记?可画面如新!不是娜撒叶?难道还有鬼怪冒充?可日期怎么会错?这家人今天来者不善,根本无心承认,也不听解释!我越想越后怕,我是多么幼稚,多年来我敬重的娜撒叶原来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原来淳朴之美并不在这家人身上。是了,物质至上的年代,谁能洁身自持,怪道那么多满口先进理念的官僚贵胄会贪腐落马,怪道网上总有那么多林林总总的负面新闻,一个小小的娜撒叶非圣非贤,又如何让免俗,又如何托付全社会都呼唤的真情和诚信……
可我依然心痛,为娜撒叶,为这片古朴渐失的土地,也为自己这份污人清白、自失清白的窝囊。这些年因为整日和考验人性的钱物打交道,我见识过常人难以见到的各种各样的骗子、偷儿、好人、扮好人、彻底坏透的人,见识过各种损人的招数,也曾多次被人冤屈坑害,早已百病成医,自视有些道行,没想到阴沟翻船,被一个目不识丁的娜撒叶佛头着粪!想想也是,娜撒叶原本师出名门,又是掌门女弟子,灭绝老太三十六绝技必然精熟,藏而不露罢了。其实我也并非善男信女,在生活里滚打几十年,有过罪错,有过不足为外人言说的种种。岂止是我,任何人,都容易被表面的儒雅仁厚迷惑,被满口的公义道德所打动,其实猛兽向后退缩身子,是为了向前攫食猎物扑得更远!既然这次糗了,那就从社会、环境、个人局限、历史人文为娜撒叶寻找此事的合理性、必然性、可恕之处吧,那就从个人修行、世道人心、家国情怀等处为自己解开心结吧,权当吃了个苍蝇不就结了。阿Q受了冤屈啪啪批了自己两个耳光也就释然,一个穷措大不想被闹心患上绝症舍此何往?
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我总算睡着了,梦里却看见了娜撒叶,她和她全家羞愧地羞愧地站在面前,对我说:“恒帕,是我错了,是我们冤枉你了……”原来我还是放不下的,相信她的。可关涉幽深复杂的人性,此题注定无解。我这颗心还是没有完全冷酷,还在选择相信,还在幻想童话的美好。
“唉,见鬼了!”我叹息一声,差点流泪,为了内心那片宝贵而脆弱的绿地。
白天普哈从路上走过,悲愤地冲我跺脚拔刀,啐道:“呸,××!”
原以为已成死棋,不料峰回路转,第三日清晨,一辆电毛驴开来,下来一个女人,“娜撒叶”满血复活,笑眯眯地说:“恒帕,付钱!”
我定神细瞧,眉眼声音皆似娜撒叶,却分明白皙了些,年轻了些。
我无力地唤了一声阿秋:“错了……”声音里洒满狗血。
她叫恰撒叶,娜撒叶的三妹,嫁在远处的镇上,这世界还有个她,灭绝老太们咋不告诉我呢?天哪,这可是一个大活人呀……
我精心构筑的内心訇然倒塌,面孔像太阳一般燃烧起来。
秋阳暖暖,山清水秀,大地一片清新!原来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人依旧还是那人,只是无欲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只是自己丢失了打开现实世界的钥匙。我犯了现代人的痼疾,自视不凡而把别人看得太低,自作聪明而认为世界荒谬昏聩……
我和阿秋拿上牛奶、鸡蛋,开车寻路前去负荆请罪。娜撒叶在电话里憨厚地哈哈大笑,连说:“没事没事没事,别来别来别来!”又是大笑。隔日,她反倒送来雪山上采摘的一大篮野菜,请我们吃。说山里野生的东西,新鲜健康,明目、清心、败火。给她钱,怎么也不收……
我心情激荡,蓦然觉得此生与这片纯洁厚重的山水再也无法割舍了。
某些情节,可以生发成很好的小说。你拥有怒江生活这个宝藏,珍惜并挖掘它。
看你回复说,时常自我矛盾和自弃,理解,热爱文字的人难免为难自己,一旦越过这个阶段,就是质的飞跃。
问好,祝福。
谨祝秋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