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过日子(散文)
1.
外婆嫁给外公的时候,才16岁。
16岁的外婆,眉目弯弯,十指尖尖,如一枚刚出苞的芽,湛湛的。
结婚那天,村里男男女女都来看热闹。风吹过,红头盖掀起的一角,泄露了外婆含羞带怯的笑。村人眼前一亮,外婆着红衣戴银圈,款款下轿的模样儿羞煞了门前的石榴花。
大伙哄叫着要外公喝酒,娶了如此美娇娘。那晚的洞房闹腾得不像话了,一波又一波的吵闹声汇成一股会唱歌的河。月亮在天上笑,笑成一朵银晃晃的花儿,斜斜地躲在外婆乌黑的发髻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外公、外婆婚前没见面,第一次见面便是结婚。
然,日子,竟因外婆的到来有声有色起来。
外婆把院子拾掇得干干净净。院内,瓜果蔬菜挤挤挨挨;院外,柚树梨树,抽枝拔节。树与树的中间,一条长长的细绳横拉着。绳子上,外公的汗衫,外婆的花衣,鲜妍的模样,随风荡啊荡。俏俏的,俏俏的,一如外婆水灵的青春年华。
“那时,你爱外公吗?”我这样问外婆。
“傻丫头,什么爱不爱,不就是过日子呗!”外婆笑了笑说。
“过日子?过日子是什么?”年少的我不明白。
我想,外婆与外公那时正年少,于他们来说,爱情是越过婚姻的偷跑的果,它结在长长的日子后头吧。
2.
十年了,外婆已生下了五个孩子。
回忆,在这一章节却打了个结。一串串疙瘩,拧得紧紧的,一颗一颗如石子,磨得人生疼生疼。苦难像搏击的拳头,在外公外婆的日子里重击而下,一拳,一拳,又一拳。日子成了巨浪中的扁舟,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那个时候,苦哇!”外婆叹道。一声苦,延长,延长,再延长,仿佛长成一条细细的线,把听的人一点一点拉近那旧的时光。
旧时光,倒回1958年。到处是饥荒,到处是饿死人。树皮被扒光,野菜被挖尽,田野像干瘪的乳房,再也挤不出一滴奶。村里游荡着浮肿的人,轻飘飘的,只剩下雪白的牙齿、大大的眼睛。
孩子们个个嗷嗷待哺,一个个像张开嘴的燕雀,叫着,喊着。
外公偏又生病了。这是一场大病,总是咳,总是血,无数的血,从外公的胸腔里直直地射出。
“可以接满满一盆!”回忆在外婆的嘴角胆颤心惊。
那怎么办呢?外公生病,孩子还小,到处又是饥荒。
苦难能把一个女人的坚韧无限放大,外婆毅然挑起了所有的担。
她下田,挣工分。
她挖草根给孩子们充饥。
她四处寻访,给外公治病。
一个偏方,经年的老鸭炖茅草根,成了苦难里遥远的曙光。
在那样的年代,要吃上老鸭,谈何容易?外婆想尽了各种办法。她卖了所有陪嫁的首饰,她打草绳编草鞋来卖,她磨豆腐把豆腐做得光滑细嫩,走街串巷去叫卖。
……
总之,日子,在外婆这个舵手里,竟颠簸成了一艘有惊无险的船。
吃了无数只老鸭后,外公的病奇迹般地好了。
“外公,你爱外婆吗?”听到这里,我问着九十高龄的外公。
此时,外公正戴着老花镜,一丝不苟地看着报纸。
“那样的年代,只顾着活命,哪里还管爱或者不爱。”外公眼不离报纸笑着说。阳光在他核桃似的脸上,柔柔地跳跃翻滚,如蜜一样流得满脸都是。
是啊,在那样的年代,能活下来,就是好的。我把外公的话在心里悄悄地重复着……
3.
日子,还在有条不紊地上演着。
又过了三五年,外婆生下了第七个孩子。
艰难是揉皱的那张纸,怎么铺也铺不平。然,外婆竟是拿着熨斗的能人,把日子熨烫得服服帖帖。
她把七个孩子一个一个地送去上学。
“上啥学,早点学点地里农活才要紧。”村人总是这样劝外婆。
“不认字,就等于睁眼瞎,孩子一定要读书!”在那样的年代,外婆就有那样的理念,不得不让人叹服她的先见之明。
是的,我忘了说,我的外婆只有着初中的文化,在当时,是顶顶难得的事。
于是,日子继续过着。
院子的柚子一年一年地结果,房顶的炊烟一日一日地升着。
寻常日子,寻常过。一碗青菜豆腐,也能吃出香香甜甜的味来。
一年一年又一年,外婆的七个孩子一个一个地上了大学。
于是,外婆外公成了村里的传奇。一对农村的父母培养出七个大学生,在当时是了不得的大事。有记者来采访,有领导来慰问,各种各样的光环照耀着这个普通的农家。
“那时几岁啦?”我问。
“我六十多岁了吧。这日子啊,就像麦芽糖,开始慢慢地嚼出甜味了。”外婆缺牙的嘴里荡出圆圆的笑声。
“日子好了,外公外婆相爱啦!”我调皮地笑侃道。
“什么爱不爱啊,不就是过日子嘛!”外婆乐呵呵地笑着,脸上布满了回忆的甜……
4.
孩子们个个都大了,娶得娶,嫁得嫁,一个比一个过得好。
孩子的孩子也大了,一个一个成家立业,一个比一个优秀。
孩子的孩子的孩子也出生了,一个一个天真活泼,太婆长、太公短地喊着。
外公九十多了,外婆八十多了,银发烁烁,精神矍铄。
院落的太阳,静静悄悄地挪移着,不愿惊醒俩老人宁静的时光。
“老太婆,等柚子熟了,给曾孙子们送几个去吧。”外公眯着眼睛,打量着柚树上黄亮亮的大柚子说。
“老头子,你把那鸡蛋装好,给曾外孙女捎去尝尝。”外婆一边抬头看着晾衣的绳子,一边赶着菜园子里的母鸡。
……
就这样,一问一答,日子从从容容地一点一点地走着。
现在,我再也不会问外公外婆“爱不爱”的问题了。
那日,县城里过马路,只见90岁的外公牵着80多的外婆的手,小心翼翼地挡着车辆。
那牵手的姿势,一点一点嵌入蹒跚的步伐里,融入金灿灿的夕阳里。
爱,无需说。它在日子里一丝丝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参天的树。
5.
今年,中秋前夕,外婆接到儿女们的电话说要回老家团聚。
有这么一个甜甜的消息揣在外婆的胸口,老外婆高兴得睡不着。
月儿西斜,星星摇晃。外婆还在盘算明天买什么菜,她悄悄地起身,怕吵醒熟睡的外公。谁知,踱步到另一个房间之时,眼前一黑摔倒了。
那一夜,有多少疼痛从外婆的身上传到外公的心上。窗外,竹叶婆娑,声声含泪。
县城医院里,医生看着片子,说:“严重骨折,马上手术。”
外婆被推进了手术室,外公在外面掐着表,滴滴答答,分分秒秒烙着从心上过。
手术顺利完成,外婆被推出手术室的一刹那,七个儿女、满屋孙子开心地笑了,唯有外公却哭了,他偷偷地拿过衣袖擦着眼角的泪。
颗颗老泪,依依深情。住院两周,外公一刻不离,夜夜在医院陪宿。
他说,看着老太婆在身边才放心。
她说,听着老头子的鼾声才安心。
至此,再无人劝外公晚上回家睡了。我终是懂得,有一种爱不必说,却早已渗透在各自的骨血里。你的呼吸,我的呼吸;我的疼痛,你的疼痛;你的生命,我的生命,不可分,不可分。
遥想外婆十六岁那一年,风吹盖头,惊了村人的眼。日子一天天地过,岁月一年一年地走。今年外婆八十有八,外公九十有三。病榻之上的外婆日渐起色,病榻之外的外公殷勤周到。
过日子,过日子。外公与外婆还有长长的好日子要过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