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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梓园光影(随笔)


作者:吴昕孺 举人,4598.9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228发表时间:2015-10-06 21:05:42


   中巴从谷底加速冲上八景乡兰家洞水库大坝即戛然而止。连绵群山间,一片连天浩水映入眼帘,我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刚才的溽热与疲累一扫而空。蓝天、碧山、绿水,它们不是排着队,而是一幅和谐、完整的画面,它们不是呈现,而是将我纳入其中——我不是闯入,似是归来。
   我视野里的水域尽头有一个半岛,半岛顶端高木林立,密集而壮硕的枝桠故意留出一个漏洞,从那里长出一瓣朴素的檐角,与湖光山色相映成趣。那是梓园。韩少功老师在邮件中,对我有过详细的描摹与交代。八景,号称岳阳的西藏,当时是湘北唯一不通柏油公路的乡镇。老师告诉我,水库边上的那条简易公路也在修,无法通车,我只能坐船过去。
   大坝下面的确有艘木船,船头的柴油发动机像只蹲着的猴子。我到了坝下,高喊一声,有人吗?一个寡瘦的黑脸农民就从我的声音里漂过来。他看了看我,笑着问,去韩爹那吧?我一时没听懂,就说,我要去梓园!他低声咕咙道,不就是韩爹家。
   “韩爹!”我被这个称呼逗乐了。晚上,我问老师对这个称呼的看法,他也哈哈一笑:“我不是来乡里住住的,我就是一个乡里人。我在这里不仅锄地、种菜,还参加村民大会,在这里参政议政、调解邻里纠纷、捐款修路等等。乡亲们把我当作他们中的一员,如果他们都喊韩老师,就说明我还披了一层文人的皮,改造得不彻底。”我说:那您不成农民作家啦?韩老师突然严肃地说,“作家”前面是不应有前缀的,“作家”是唯一的,也是一切身份的总和。
   船开了。仿佛是一排波浪推着船走,而不是船在水面划开波浪。涟漪像音符一般,响得很远很远。整个水库,包括群山,都微微地荡漾着。我在那瓣檐角下上岸,但还得穿过大片菜地,爬上一个陡坡,走进八景学校的校门。从学校再往水边上走,便看见一撮树林的前面,矗立着一张大门。韩老师眯着两只小眼睛,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晚饭,师母炒了黄瓜、莴笋、腊肉、鸡蛋等,蔬菜是自己地里种的,蛋是自家鸡生的,腊肉是乡亲们送的。我小口小口地吃着喷香的饭菜,不是出于拘谨,而是感受到我所吃的食物里所蕴含的一种独特的劳动,那似乎是文学化了的人间烟火气息。
   饭后,老师邀我散步,沿着学校前面的简易公路。我们谈到当时比较火爆的“持不同政见者”。老师说,中国被破坏的东西太多了,时下最紧要的是培植和建设。发表不同意见,包括所谓的批判,其实都是最省事、最简单,最无需负责的。中国当然需要不同的声音,需要捍卫每一个人说话的权利,但同样甚至更需要理性包容下的齐心协力。我们谈到知识分子与价值体系。老师说,知识分子无疑应该是价值体系的最佳载体,但知识分子在某个时代可能出现集体沦落,他们充其量只是一些“知道分子”,这个时候民间的价值光芒可能不成体系,却会熠熠生辉。我插断老师的话,问,您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住到乡下的呢?老师说,住到乡下纯属自己生活习惯所选择的生活方式,没有那样的大道理;何况,民间与乡下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到处在修路,时有渣土货车巨无霸似的冲过来,迫使我们仓皇避让。有一回,我们走到一段避无可避的地方,韩老师连忙把我扯到路边,我们转过身,面对公路,货车从我们眉眼前飞快地擦过。老师用手拦住我的胸脯,紧紧把我按在他后面一指的地方,再往后,就是一个几米深的高墈。货车过后,我们还要消化它溅起的灰尘,刹时谈兴全无,就回家了。
   晚上在前坪乘凉,八景学校的兰老师来了,还有住在对面的一个老农。韩老师向他们介绍我,笑称是“省里来的”。我有好多年没坐过乡下的木制火椅了,而梓园只有这种椅子,所以一坐就坐到了浓烈的乡情里。我们用土话聊天,聊教育,聊农事,聊收成,聊张家长李家短……月亮真好,“像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我伸出双手,看见每一道静脉里月光的流动”。那是八景的月夜,是韩老师的《月夜》,我作为观者和读者得到双重的浸润。
   二
   1988年秋,湖南师范大学朝暾文学社的几名骨干,萌生了想请韩少功老师来讲一堂课的愿望。怎么联系韩老师呢?心里没有一点底。这时,一位师兄提供了线索,说韩老师的夫人在溁湾镇药店。师大距离溁湾镇仅有两里半,我们毫不费力地找到那家药店,果然见着师母。师母说,韩老师病了,住在四医院。我们又去四医院,患急性肝炎的韩老师在病室里接见了我们,他手背上还戳着吊针,却执意坐在一张木凳上与我们交流。那次聊些什么不记得了,但韩老师微微倾着身子、歪头微笑的样子,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韩老师最终没能来给我们讲课,或许是不久他就去海南了。那时对于师大学子来说,韩少功就是一根标杆。我想,如果没有1989年上半年那些事,师大会有很多学子跟着韩少功往海南跑。1990年暑假,已经毕业一年、留在师大校报编辑部的我,经南宁、广州、深圳、珠海,渡琼州海峡,下榻于海口市海南日报社李少君的单身宿舍。少君是湖南湘乡人,我们同届,他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那次却没见到韩老师,他因故不在岛上。
   回长沙后,我给老师写了一封信,谈及暑假的南方之行以及想来海口闯荡的打算。很快,收到老师的回信。出乎意料地,老师没有鼓动我负笈南下,而是说,海南依然百业待举,如果你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又在像师大这样不错的单位,能安于读书写作,便不宜妄动。从此,我一直兢兢业业地留下了长沙。
   我手头留存的韩老师的信件,从1994年到1999年共11封,从2000年起,就是电子邮件了。最早一封是1994年10月11日写的,那时,我已在《湖南教育报》编副刊,每期寄报纸给老师。这封信的第一段,老师说收到了报纸,表示感谢。第二段,是我读了老师的散文集《海念》之后,在信中谈了自己的感想,韩老师回复道:
   “《海念》能激起你的共鸣,令我高兴。这个时代尤其需要文化人有清醒的头脑,有批判的勇气,在新的欺诈其势汹汹而来的时候,有一条硬的脊梁骨。”
   这样的话语,每个字就像一枚钉子,既锲入我的灵魂,以增加其硬度,又不时闪动着尖锐的光芒,让我在行将退却或迷失时,保持足够的清醒。
   1996年,《马桥辞典》出版,因被张颐武、王干指斥为“抄袭”,在国内引起巨大风波。张颐武和王干都是很优秀的文学评论家,我亦曾与王干有过电话和通信联系,但他们对《马桥词典》的“抨击”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我至今都想不通其动机何在。韩老师寄了一本《马桥词典》给我,少君则寄来一本《花城》杂志,上面全文刊载了张颐武所谓《马桥词典》“抄袭”的原本——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本书!然而,摊上这样的事,我不禁为韩老师深为担心,便给韩老师写了一封信。韩老师在1997年1月7日的回复中写道:
   “这是极普通的一本书。张颐武与王干的小动作,并无别的意义,只是泄漏了他们在思想论争中的虚弱。如此而已。你如有兴趣,可读近日《中华读书报》《羊城晚报》,上面有些材料。此事很乏味,也很快会过去的。但此事由我来遭遇,比其他一些作家来遭遇要合适一些。想到这一点,自有一些欣慰。”
   这段话迅即消解了我的忧虑和焦躁情绪。我想起有记者采访韩老师,问他为什么选择海南时,韩老师说,他向往“一个精神意义的岛”,希望减少人际纷繁的应酬与纠葛,在宁静淡泊中获得精神上的自足。其实,韩少功本身就是一个具有精神意义的“岛”,他远离尘嚣,却不惧尘嚣纷扰;向往宁静,却不贪恋宁静;心有净土,却可与一切肮脏腐败之物周旋。
   我个人认为,《马桥词典》是韩少功最为优秀的作品,是中国现代以来长篇小说的巅峰之作。茅盾文学奖最大的失误就是它拒绝了《马桥词典》。2003年8月,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马桥词典》的英译本,引起西方读者的浓厚兴趣与广泛关注,不少评论家认为这是“一部非常有趣而又伟大的书”,从没有人从它身上发现《哈扎尔辞典》的影子。
   三
   第一次去八景后不久,我竞聘上了《大学时代》杂志社执行主编一职。我的初衷是办一本《大学》杂志,以思想性、文化性、精英性为旨归,不求发行量,追求影响力。但杂志报批时,新闻出版部门改名为《大学时代》,要求办一本反映大学校园生活的刊物。我拿到这个刊名有些气馁,却不甘心,我写信给韩老师,请求支持。韩老师二话不说,帮我联系了张承志、史铁生、南帆等知名作家……杂志出来后,赢得一片叫好,却不叫座。大学生宁愿花钱上网聊天、下馆子请客,也不愿意买刊。2003年春末,我发邮件给老师,申请前往八景当面请教。
   梓园,就像大自然的一块特区,悠然矗立于半岛之上。外面的阳光有违春天的本分,急于挥戈舞剑去攻占夏天的地盘,但只要走进梓园,浓密的绿阴让你顿时收汗、消喘,气息平稳,心情舒爽。还有虫鸟的合唱、迈着标准台步的母鸡、一天到晚在做着神秘侦探工作的猫……太阳透过树群枝叶的空隙,在小径和前坪洒下无数光斑,风一吹,光斑的位置和形状随时发生变化,酷似夜晚打在舞台上的射灯。我跟韩老师说,您这里娱乐元素比大城市一样不少啊!韩老师用手画了一个圈,说,它们才是梓园的主人,我们回来做客,所以尽量不要惊扰它们。
   韩老师把我拉回到上世纪风云际会的80年代,他在海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创办《海南纪实》杂志。他说,办刊和写作大不一样。写作是私人行为,表达自己;办刊是公共事业,得让别人喜欢。当时,我们去考察市场,看到地摊上大多是拳头加枕头的东西,花花绿绿,粗制滥造,那我们怎么办?我想出了四个字:守正出奇。《海南纪实》也注重思想和品位,但杂志首先是要传播,没有市场份额,办起来就没什么意思,所以我们决定办一本纪实性的新闻刊,邀请大作家、名作家来写纪实文学,剖析要闻热点,配上著名摄影家拍的照片,立马打开了局面。这本杂志发行一百多万份,三个印刷厂同时开印,把我们自己都吓了一跳……
   韩老师一席话说得我云开雾散。临走,他送给我一套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的8卷本文集,小开本,浅红色,很别致,其中就有叙述《海南纪实》办刊经历与经验的长文。我马上对《大学时代》进行调整,将办刊宗旨修改为“弘扬校园文化,追踪热点时尚,点击大学生活,反映时代气息”,一边力邀张五常、杨澜、柴静、吴小莉等名家为我们写稿或做专访,一边吸收在校大学生进编辑部,和我们共同办刊。《大学时代》发行量蹿升,被誉为“中国经营大学生活第一刊”。
   然而,纠缠于人事,困顿于商海,惶惑于应酬,我疲累至极,苦恼不堪。2004年是《大学时代》扭亏为盈、情况最好的一年,我在10月15日给韩老师的信中这样写道:“杂志基本上挺过来了,但我付出的代价也很大,要做许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说大量自己不喜欢说的话,经常有斯文扫地、无地自容之感。最大的收获就是对社会生活有了更深切的认识……”
   2005年,厕身于众多行政发行杂志中的《大学时代》,终于因发行量小、难以收回投资成本,先是被勒令撤销杂志社,一年后停刊。这年,我惨遭人生中最大的滑铁卢,降职,罚款,家庭破裂……我写信告诉韩老师。老师回信说,作为一名写作者,办杂志只是一种副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副业的失败或许正是为主业积累的财富。你要相信自己,好好读书写作,不被暂时的困难击垮。
   11月17日,我在灯下给老师回信:“非常感谢您对我的支持。我认为这是我从事创作以来所获得的最大奖励。我会记住您的话:相信自己。能得到您的教诲,搞文学真值。”
   四
   第三次去梓园,和诗人欧阳白一起,一晃到了2006年7月29日。我向来缺乏方向感,又不会记路。每次去八景,都要麻烦老师在邮件中详细绘制文字地图。这回,有欧阳白驾车开道,路线自然要由我这个去过两次的人来掌握了。我怕搞错,便灵机一动,将韩老师的邮件改写成一首诗《和欧阳白赴汨罗》:
   从长沙出来,上长岳高速
   在大荆出口,上107国道
   再往长沙方向走500米
   拐到一条乡间马路,很窄
   但铺上了水泥。走6公里
   到三江镇。往右
   走4公里,到智峰镇
   再往左,走8公里
   到兰家洞水库大堤
   沿水库的边缘,走2公里
   在青山的腹部和秀水的眉额
   红砖青瓦停在那里
   欧阳兄娴熟的车技停在那里
   一所学校停在那里
   每年的3月和10月停在那里
   中国当代文学重要的一章
   停在那里。一串饱满的紫色豆角
   从千架上吊下来,正好停在那里
   这恐怕是汽车导航仪的前奏了。由于有优秀的司机和聪明的点子,车行一个半小时后,欧阳白将车停在八景学校大门外。梓园的铁门,里面反扣着,但来客伸手进去即可拉开栓子。入园,林木较以前更加葳蕤。径上苔痕,林中幽影,颇似名僧高士的修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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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梓园地处八景,韩少功老师在此隐居,创作。作者此文书写《梓园光影》,用梓园风光、韩少功老师的指导的双线,双线合一,交融,相辅相成。 作者开篇即说“归来”,说明在他的心中,梓园于作者,有一种家的安然。之后,在一餐至简的饭菜中,作者品味出“文学化的人间烟火气息”,继之,攀谈,回首。作者与韩少功老师共度的时光,被一幕幕呈现,亦如梓园光影流转,顺着自然之光走向文字圣殿。作者直白地描写自己也曾未读懂老师的《日夜书》,是在日后的深切领悟后,方才读懂。这是对梦想始终如一的坚守,才有如此最美的遇见。 作者书写此文是在感恩老师,更将自己所学传递下去。读过,受益匪浅,宛若置身梓园,共同聆听。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1007001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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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5-10-06 21:06:12
  编辑此文,特意去百度了一下八景梓园,真的很美,老师的教诲,更美。祝福。
2 楼        文友:成敏        2015-10-07 10:00:14
  一篇佳作,值得共同欣赏学习,问好作者
3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10-07 12:59:4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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