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望见靠左右摇摆来抬腿走路的那个人，即使离得再远，我也认得出，那是我的父亲。一个曾经以身材健壮匀称出名的陕北后生。现在从背影看，最高的似乎不是头，而是像骆驼脊梁一样背。头向前伸并低下去，弓起宽宽的肩膀，腋窝下常像夹着东西，而使双臂合不拢，手臂从肘关节处开始以左右小幅度摇动，就像是霹雳舞中的机器人动作。原先笔直的那双腿变成了罗圈状。可怜的父亲，走路不知道用什么来获得平衡。
　　 父亲一生憨厚老实，乐于助人。经常因为不顾自家的农活帮助别人没少和妈妈拌嘴。每次听见母亲训斥父亲时，总也跟着煽风点火乱发一起牢骚，一边给母亲助阵，一边观望着母亲。只见母亲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发火，而是说一句话抹一把眼泪。心里也就越发的恨父亲太爱管闲事，把自家的生活耽搁下许多。
　　 从没读过书的父亲不知怎么学的配各种锁子的钥匙，没学过木匠手艺，自己就会做各式木器家具。蒸馍用的蒸瘪子、箩面用的个叉子、各种农具把子，每天都有催着要用的人守在家不走。也会用石头打石磨、水磨、碾盘。我就不明白一个三岁就失去母亲，被后母虐待的连温饱都得不到保障的人，怎么会有这么灵动的脑袋，用什么方法来演算分摊各种数据。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这些也就成了乡亲们使唤父亲最好的借口。年轻时的父亲力气很大，是周围有名的大力士。一个人可以挑起两个用于场院打麦子用的碾轱辘，这能耐，又成为农闲时毂窑的乡亲叫他去搬大石头最好的理由。帮过这家又到那家，别人的农闲却是父亲另一个更乱更忙的季节。乡亲们在嘴巴里是不吝啬赞美语言的，父亲得到的这些好话，填平家乡所有深谷也会剩余不少。各式各样美丽的文字组合，也不知道肚子里没装一个字的乡亲从哪学来哄父亲高兴，听起来越甜越舒心的话，往往是最最空心派的那些人说出来的。除了这些，干完活的父亲，因为腰腿疼的直不起腰来，总要在家关起门，在炕上躺上好几天，每次咬牙翻身时，又得听一段母亲因为急躁的唠叨和数落。父亲只管默默地铺开我上学时正反面都写满字的本子，扯上一小条，撒上一溜自己种的烟丝，用力卷起来拧上几圈，再用不知从那捡来修理过，还得用力扒拉好几下才出火苗的破打火机点燃。父亲不爱说话，也许父亲把所有反驳和辩解都放在这一支旱烟中燃烧了，然后吐在一圈圈升起的烟雾里。我从没有听见过父亲与谁谈天说地，也许默默抽烟时的父亲就是与世界的对话，与世俗的对话；在我的记忆里，没见过父亲与人打架。别人再怎么欺负或冤枉父亲，也没听过他去吵闹。总是微笑着对摔盆子撂碗的母亲说：“就叫他们说吧！我就不信，白的还能说黑的！”此时不添油加醋给母亲告状的我，心里还算有点同情父亲，一直以为父亲没有亲的兄弟姐妹，没有帮手，所以胆小怕事。直到现在才懂得，父亲的胸怀不是我能学的了。父亲个子不高，此时怎么看都是那么伟岸。
　　 这些年开车路过村子时经常能遇见父亲，我不忍走得太近而叫父亲张望坐在车里远去的我，也不忍父亲站在马路边一直望着，担心着我。有时等父亲回去后再走，有时候跟在一起过路的大车后边绕过父亲。有时候就放慢速度远远跟着。从背影看父亲的一举一动，看背过我无数次的肩膀，看喜欢摸我小时候头发的那双手。看朴素的衣服、蹒跚的步伐。
　　 父亲的胳膊因为长期疼痛而变形，从没听见父亲喊过疼。在给父亲换衣服时才发现怎么也拽不展父亲的胳膊。当时还怨父亲太笨，连伸展胳膊都不会了。不管我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父亲总是和气的说：“不忙不忙。”
　　 父亲一辈子什么都好像不缺，从没提过要求。问他需要什么，得到的回答总是都有呢。舍不得吃穿的父亲！把节俭下的东西总送给我。有放的干巴巴的水果、有蔫不拉几的蔬菜、有过了期的饼干和罐头。常看着这些不能吃的东西我舍不得丢，放着看也幸福。因为可以感受慈爱与关怀。其实我想对父亲说，别担心你的儿子啦！他已经不是那个喜欢打架、总给您惹事、又倔又犟的野猴子了。但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不忍心说出去，那是想叫父亲心别空着，一直有个念想。我回报不了父亲什么，就把牵挂留给他老人家吧。可怜天下父母心，愿父亲健康长寿，愿天下所有的父亲都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