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草药(散文)
平坝之所以只能称为小城的原因,是虽然站在高处鸟瞰,小城也已是高楼林立,有了一些城市的面目,但是一到星期日,小城的集市便极其自然地生长出来,像是韧性极好的一种植物,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蔓延了小城的大街小巷。
在集市的平坝,沿河路无疑是一处最热闹的地方。这也难怪,因为虽说这一天是赶集的日子,可这个地方,有点儿游离于集市之外,流动的空气中,似乎弥漫着许多文化的气息。
其它的街道,聚集的或是卖衣服鞋帽的,或者是卖日用百货的,或者是大米包谷黄豆的,或者是萝卜白菜豆腐瓜果的,又或者是罈罈罆罆锄头扫把的。唯独这一条沿河路,出售的是花鸟鱼虫、盆景根雕之类的东西。
可是呢,又不尽然全是花花草草,其中,还有一些其它的东西。
在靠近沿河路路口,二十多米的路段上,零零散散的,摆了一些卖草药的小地摊。
卖草药的摊主,都是一些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从他们那一张张古铜色的脸上,你能够看见阳光与雨水交织的痕迹,像是山壑里一道道山洪冲刷的沟渠。
他们所出售的,都是自己翻山越岭,从山野林间,或是悬崖峭壁上釆掘来的草药。
小地摊上的草药,有木本植物,也有草本的植物。有的因时日已久,枝叶都已经枯萎,而有的呢,根须上还粘附着潮湿的泥土,勉强撑着最后的一点精神,可谁都能预见到,这卑微的生命,消逝的时间,不过是早晚而已。
在平坝这个小城里,购买草药的人,其实也不是很多。毕竟,日子走到今天,小城里的药店,早已遍布大街小巷。药店里的药品货架上,各种各样的中药西药,几乎应有尽有。小城中人,但凡有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便会到药店里买点药,吃上几次,或许就好转了。
沿河路的这些草药摊子,有的采药人,在草药的后面守上一天,也没有卖到一碗粉面的钱。
虽然有点扫兴,也有点落寞,或许还有点懊悔,以至于在散场收拾草药的时候,会有一两声对于这份营生的叹息。可是当第二个赶场天的太阳,刚刚从东边的山上露出笑脸,卖草药的釆药人,便又背起了装满藤藤草草的背兜,踩着露水踏上了赶集的路。
背兜里,除了以往存积下来的存货,自然还有最近几天,在山野的肥沃中,挖掘出来的得意,也许是一截粗壮的葛根,一上场就会被人争相买去;也许是几个肥硕的独角莲,黑里透红的颜色,隐隐约约闪耀着钞票的光芒。
在沿河路的草药地摊上,葛根,也许是第一好卖的东西。这是因为,葛根能治糖尿病。
时下的中国,也许是沾了幸福生活的光,我们的日子,比以往的确是滋润了许多。于是呢,许多人便用一张嘴,吃出了这种称为富贵病的糖尿病。
据说,葛根对于糖尿病,有很好的抑制作用。于是呢,那些对流传于民间的偏方很是信服,而又不幸与糖尿病相伴一生的人们,便会在赶集的日子里,从沿河路的草药摊子上,选一截葛根带回家去,煮了水来当作茶饮。
喝葛根水的好处,自然不容置疑,比如解渴生津。葛根煮的水,喝在嘴里略微有点儿苦,但稍待一会,舌头上便会泛起甘醇的甜,浅浅的,淡淡的,充盈着整个口腔,感觉滋润极了。
另外呢,葛根还有保肝醒酒的功效。民间传说,吃了葛根花,可千杯不醉!前些年,小城的有识之士,办了一个保健品厂,重点开发的产品,就是以葛根为原料研制的醒酒保肝茶。后来,也不知是喝酒的人,多数都不大懂,酒精对肝脏的损害很大?抑或是平坝的土地上,野生野长的葛根,不足以支撑一个产业的发展,因此这醒酒保肝茶,便“未曾功成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巾”,成了小城的一个遗憾。
生长在平坝这块土地上的野生葛根,分为两种,一种为甜葛,一种为苦葛。
甜葛根又叫粉葛,除了根上的表皮与苦葛根相似,其它的则大相径庭。甜葛的根里面的肉,白白嫩嫩的像面粉,像牛奶,放进嘴里,好像还没怎样咀嚼,就化掉了。小城的人以为能够解酒的,就是这种甜葛。
小时候,在学校门口,在那些卖凉粉糖果的摊子中,就会有一个卖甜葛根的小摊。上学的孩子,向摊主递上两分钱,便会得到一片胳膊大小、一公分厚的甜葛根。然后呢,将葛根放进石灰粉里,两面都沾满了石灰,拿起来用手拍掉多余的,便可以慢慢地品尝那份来自山野的独特风味了。
能够抑制糖尿病的苦葛,除了味苦,还很粗糙,与真正的树根相比,也只是软了许多,能嚼出一些苦水而已。因此,这种苦葛根,小城的人是不会生吃的。
虽说能治糖尿病,但效果倒底如何,也只有吃的人清楚。多数的糖尿病患者,是不可能将希望寄托在苦葛根身上的。况且,对于很多还没有赋闲在家的人来说,苦葛根煮的水,并不是十分方便。就拿我来说,兴致勃勃地买来几大截苦葛根,切成片晒干了,可熬了几锅喝了以后,就没有兴趣再继续下去了。
因为,在喝葛根水的同时,还得一如既往地服用降糖药。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沿河路的草药摊子上,便时常都有卖不出去的苦葛根,静静的守候着那有缘的人。
至于那颜色黑里透红,长得犹如一个硕大的蚕虫的独脚莲莲,买药的人,却是多数都不知晓药性,往往都是听到这药名字中,有了一个莲字,以为或者像天山雪莲一般,有什么神奇之处,也未可知,因此便不妨买了回去,但也多是闲置罢了。
又有的呢,将独立的独,误解成毒品的毒,买了这草药回去,身上生个毒疮长个痱子什么的,便用此药磨浆而擦,作以毒攻毒之用。
其实呢,这药名叫独脚莲,是指它的形态。这株草药,并非身具毒性,只能外用,内服不得的。
独脚莲的形状,总是一根一株,株干比竹筷略粗,上顶七片叶子。奇妙的是,七片叶子呈圆形张开,若是远远看去,恰似一张碧绿的荷叶。到了秋季,绿叶中便会伸展出一支花来。花为红色,形似珠玑,在秋风中红得极为惹眼。
独脚莲另外还有一个名字,叫七叶一枝花。据说,名闻天下的云南白药里,就有七叶一枝花的身影,而且极为重要。
有关这独脚莲的身世,全都是在采药的路途中,父亲告诉我的。
与父亲一起去山上釆药的经历,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不论在何时何地,翻开记忆中的这一页,总会有一点淡淡的伤感。因为,父亲与我,已经是阴阳相隔,父子之情,只能是来生再续了。
那也是一个秋季,一个多风少雨的秋季。父亲说,想来也是天可怜见,知道我父子俩要靠采药维持生计,便少了许多的缠绵,给我们一份干爽利落!
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父亲肩挑一担撮箕,迎着山风走在前面。十二岁的我,挺着瘦削的胸膛,大步流星地紧紧跟在后面。
那时的父亲,正在文化大革命的旋涡中挣扎着。他一边不断地进出各种权力部门,反映文革初期所遭受的迫害,一边却要寻找各种各样的临时工,做活路来养家糊口。其中的艰难,实在是一言难尽。
上山采药,便是实在找不到其它事可做,万般无奈之下的一种权宜之计。并且,这还得感谢邻居罗大叔。罗大叔在县药材公司,是仓库的保管员。罗大叔见父亲无工可做,便给父亲介绍了这份采药的活路。
因此呢,我与父亲上山去,挖掘的只是一种药材。这种药材,名叫黄芩。黄芩是一种身上有小刺的多年生草本植物,本地的人,都称其为刺黄芩。
这刺黄芩,是县药材公司,为制药厂收购的。制药厂将收购的药材提炼之后,再与其它药材一起,制成中成药治病。可那时候,年纪尚幼的我,是不懂这些的。但我知道,这剌黄芩挖得越多,就能多换得一点钱。有了钱,就能换来煮饭的米。
秋天的山野,一派萧条苍凉之色。地里的包谷,已经掰摘回家,就连业已枯萎的包谷叶子,也被农民拦腰砍下,堆积成一个一个的草垛,以备雪凝天气,用来作牛的饲料。
地坎上,不时能看得到一簇簇野菊花,零零散散在秋日的阳光下,绽放着细细碎碎的花朵,虽不是多么的灿烂,却也点缀得山野的凋零,竟然不是十分的落寞。
刺黄芩这种药材,在当地并没有人挖掘。也正因为如此,罗大叔才会建议父亲去挖。可是,生长这种药材的地方,并不是很多。每天,我和父亲都要走很远的山路,才能找到一处长着刺黄岑的山坡。
即便同一个坡,黄芩也不是遍山都是。这种叶子对生,枝干长有小刺的植物,枝叶间星星点点地绽放着紫色的小花,或许是与生具来就喜欢阳光的缘故,在背阴的坡地上,根本就寻觅不到它的身影。
而且,令我奇怪的是,同样是土坡,并且就紧紧地挨在一起,可当父亲与我挖完一匹坡的黄芩,转到另一个坡上时,却只见满坡都是稀稀落落的红籽刺,一株刺黄芩也找不到。
红籽刺是平坝这块土地上,所特有的一种灌木。红籽刺叶子对生,比黄芩的叶小,枝干上也长有尖刺。春天时,红籽刺一树白花,若雪素雅。到了秋天,山野渐凉,红籽刺满树果实,粒粒皆红,映得满山遍野,秋色绚烂!
红籽刺的果实,酸酸的带一点淡淡的甜,吃在嘴里,能品尝到一股山野酸涩的味道。
父亲告诉我,红籽刺的果实,又叫救军粮。传说在古时候,曾经救过一支断粮的军队。联想到二万五千里长征中,红军吃草根树皮的故事,我相信这样的传说很有道理。
父亲说,救军粮告诉人们一个道理:不论在任何环境下,只要你心中有坚定的信念,你就有继续往前走的勇气!
我从红籽刺的枝叶间,摘下一把红红的果实,放进口里,慢慢咀嚼这救军粮蕴含的道理。
我看着父亲挥锄掘土的身影,只觉得眼睛有点湿润,心头有股酸酸的滋味。不论生活如何艰苦,父亲始终没有失去信心!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长高了许多。
我挥起手中的砍柴刀,用手拉住黄岑的枝干,将它们一根一根地砍下来。我忽然觉得,我瘦弱的身躯里,充满了坚强的力量!
我和父亲辛辛苦苦地干上一天,能挖到一挑黄芩。其实呢,真正控的时间,也就是小半天;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寻找上了。
每天,我和父亲清早出门,晚上回家,就像一首歌唱的那样:迎着太阳去,伴着月儿归,沉重的担子里,装满了疲惫……
中午,我与父亲会就着山上的泉水,吃一顿独特的野餐。之所以说它独特,是因为这份食品,不是大米饭,也不是馒头,而是一小袋炒包谷花。
用一口土锅,装一些山沙,在煤火上加热,然后倒干包谷进去炒,有一些包谷,会爆出花一般的模样。小城的人,称之为包谷花。
吃这种东西,水是必不可少的。有时候,实在找不到水,父亲和我,就只能用干咽的方式,将包谷花嚼碎呑咽下去。这种吃法,能让人知道喉咙发干,是一种什么滋味。
每天,当从坚实的坡土里,挖出来的黄芩,装满挑撮的时候,就可以收工了。
装满黄芩的担子,从来都没有落在过我的肩上。有几次,看到父亲一脸的疲惫,我便拿起扁担,要挑那沉重的担子,可父亲不让。父亲说我年纪还小,腰杆不硬,挑闪了腰,以后就长不高了。
晚上回到家里,吃过夜饭后,劳累了一天的我,脑壳一挨枕头,立马就睡过去了。可是比我还要劳累的父亲,却要将挖回来的黄芩,挑到水井边,洗刷干净沾在根上的泥土。然后呢,还要将这些根茎,用刀剁为寸许长的小节,放到一个网状的铁丝垫子上,烧了火将药材烘干。
黄芩这种药材,味极苦,是一种极好的草药。据说有些味苦的中药里,就掺入了黄芩的成分,良药苦口,肯定是很有道理的。
父亲说,人生在世,哪有不吃苦的!有些看起来很苦的东西,对于生命来说,其实是很有益的。吃苦,能让我们获得一个反省的机会。
七叶一枝花,就是在寻找黄芩的路途中,父亲教我认识的。除此之外,父亲还教我认了一些草药。像什么半夏啊,一枝蒿啊,大血藤小血藤之类的,治伤止血吃肚子疼,好像什么样的都有一点。
关于这些草药的知识,我也不知道父亲是在什么时候,利用什么样的渠道获得的。也许在父亲的心里,也有一份对民间的偏方,以及对草药的挚爱。不然的话,在我小时候患全身发黄的怪病时,父亲不会对草药能治好我的病,那么地充满信心。
草药能够治很多的病,在这一点上我很认同父亲的观点。但又有很多的病,是草药不能治的。对那些用草药怎么也治不好的病,人们会摇摇头,落魄的神情充满了无奈地说:药医有缘人么!
文革初期,父亲被遣送到农村,在一个名叫姑娘田的小山村,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下田割谷子的时候,父亲的脚底,被淤泥里的树签戳了个洞。这个后来发展到淌脓灌水的伤口,最终是被一种草药治好的。
这种草药长着肥厚宽大的叶子,看上去很像烤烟,因此人们都称之为野叶子烟。在那个小山村的周围,很容易就能找到。每天我都要扛起锄头,到野地里去挖上一两株来,将肥硕的根洗干净,用镭钵舂成粥状,为父亲敷在伤口的周围。
父亲脚底的伤口,就是这样一味毫不起眼的草药治好的。其中的道理,谁也说不清楚,自然只能归结于“药医有缘人”这个范畴了。
可以医治心身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