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本姓陈。哑巴并不是真的哑巴。哑巴一出生的时候舌头根的那根弦就短，以至于说话时舌头无法伸直和打卷，所以从此他说话就总是含混不清，就这样村里人才都叫他哑巴的。哑巴四十岁的时候还没有讨到媳妇，因为爹妈在他不到二十岁之前就先后死掉了，因此哑巴就只能一个人空守着那栋破茅草房子过着平淡的日子。
　　 哑巴虽然不是真正的哑巴，但哑巴的心眼却不灵活，凡事都很少能转过弯来看。哑巴认为自己不是哑巴，所以村里的人要是当面叫他哑巴，他就会同人急眼。
　　 哑巴孤苦伶仃了十多年，每天陪伴哑巴的就是一匹用来去城里拉零活的黑马。哑巴每天早晨简单地吃过早饭后，就赶着马车去城里找活去了。太阳还没有出来，黑马在通往城市的大道上一路小跑，马蹄子在沙石路上敲击着有节奏的蹄音，哑巴则哼着含混不清的小曲，似乎哑巴的一生都要这样平淡地过下去了。
　　 忽然有一天傍晚，哑巴赶车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竟被一个背着包袱，满脸伤痕的女人拦住了。女人用颤抖的声音乞求哑巴说：“大哥，你救救我吧。”眼泪劈了啪啦地往下掉。这女人约莫二十多岁的样子，模样倒很周正，苍白清秀的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哑巴心头一热，哑巴虽然心眼不够灵活，但却绝对好使，看着女人凄惨可怜的模样，就含混地说：“妹子，你上车吧。”那时正是冬天，哑巴脱下了身上的老羊皮袄递给女人披上，又慷慨激昂地说：“妹子别怕，不管啥事都有大哥在呢。”然后哑巴猛地一甩鞭子，鞭子在冬天寒冷的空气里“啪”的一声炸响，黑马拉着车狂奔起来。哑巴四十岁了，从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女人，更别说一个如花似玉却又凄楚柔弱的女子了。哑巴心花怒放地不住地甩着鞭子，哑巴不时地偷眼瞧这女人，心里如同吃了蜜糖一样甜，又像喝了两杯老酒一样微醉中带着无比的舒坦。
　　 从此，哑巴凌乱破旧的小房里就多了一个清秀的女人。因为女人的出现，哑巴的家更像一个家了。每天女人都起早给哑巴做好饭菜，等哑巴吃完赶车走的时候，女人就送到大门口柔声地说：“早些回来，路上当心。”哑巴就咧着嘴笑，哑巴一高兴就咧着嘴笑，同时会用大手摸自己的后脑勺，不说话只是憨笑。哑巴去城里拉活的时候，女人就在家里拾掇屋里屋外的杂物，再就是洗哑巴的那些破旧的换洗衣服。每天当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女人就早已做好了可口的饭菜，然后倚在小土房的门框上等着迎接哑巴了。
　　 哑巴很心疼女人，几十年积攒下来的疼爱一股脑地都给了女人。从来都舍不得吃喝的哑巴现在每天从城里回来都给女人买些好吃的，还不时地给女人买些城里时兴的衣服鞋袜。哑巴看着花枝招展的女人心里甭提多高兴了，他一闲下来就直勾勾地看着女人，咧着嘴嘿嘿地笑个不停。哑巴有自己的媳妇，哑巴怎能不高兴呢？
　　 村里人看见哑巴就开玩笑说：“哈，哑巴有媳妇了。”
　　 “哑巴的媳妇真俊。”
　　 “哑巴真有福，哑巴没花一分钱就白捡了一个媳妇。”
　　 从前村里人当面叫他哑巴，他一定很生气，总是哇啦哇啦地和别人急眼，现在哑巴不但不生气，心里反倒更高兴了，每天的鞭子甩得更响了，小曲哼得也更像样了。
　　 女人到了哑巴家后不久，肚子就渐渐地大了起来，半年后女人生下了一个女娃。哑巴高兴得不得了。哑巴买回了红糖，鸡蛋，猪蹄等许多补品来犒劳女人。哑巴那时觉得他是整个村里最幸福的人了。
　　 “哑巴有闺女了？”村里的闲人围着问哑巴。
　　 哑巴不说话，得意地咧嘴笑。
　　 “哑巴。那闺女是你的种吗？”村里人起哄着，继续问哑巴。
　　 “咋就不是，俺和她睡觉生的闺女，不是我的还是你的啊？”哑巴瞪着眼睛，含混地辩解着，惹得众人捧腹大笑。
　　 “傻哑巴，十月怀胎，十月怀胎，睡觉后要十个月才能生娃哩，该不是你媳妇从肚子里带来的吧？”
　　 “哈哈，哑巴可不能做过水的王八呀。”
　　 哑巴心里咯噔一下，可随后哑巴就愤怒了。哑巴操起了随身携带的一把镐头就要劈那个说笑话的人。哑巴的脸和脖子被愤怒的血液所胀满，像刚开膛拽出的猪肝。
　　 “我日你八辈祖宗，不是我的种，还是你的啊？”哑巴疯狂地喊着，几乎听不出个数。同时挥舞着手中的镐头。哑巴最终被几个村民硬拽着夺下了镐头，那几个说笑话的人也趁机溜掉了。
　　 哑巴回家后怒气还是没消。他怒气冲冲地问女人：“你说，这闺女是我的种吗？”女人放下手中的活计，苍白着脸，没有回答哑巴。平时愚笨的哑巴这会彻底明白了。哑巴疯了一样冲向正在熟睡的孩子，哑巴要摔死这个野种。女人拼死抱住哑巴的大腿，哭着说：“这也不是闺女的错啊！”
　　 哑巴怒气冲冲地来到了院子里，坐在院里的榆树下不停地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哑巴心眼本来就来得慢，认准一条道就跑到黑。他不去想女人生下来的闺女本来就是之前怀上的，按理说和他并无瓜葛，女人能和她过日子已经是哑巴天大的福分了，可哑巴就是转不过这劲来，心里越想越憋屈窝火。他一抬头，忽然看见那匹黑马正在瞅着他，也同样咧着嘴似乎在笑。哑巴隐约地听见黑马好像在说：“哑巴可不能做过水的王八啊。”
　　 “啊！连自己家的畜生都在笑话我。”哑巴更愤怒了，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秒钟之内就都涌了上来，他冲过去抄起鞭子狠命地抽打着马，黑马蹦跳着，躲避着。“他妈的，我就打不老实你了是不？”哑巴找来绳子和铁丝。哑巴用绳子和铁丝把黑马的四条腿和头都紧紧地系牢在马桩子上，然后就用鞭子狠命地抽了起来，哑巴越打越气，早已忘记了这是一匹曾经和他相依为命好几年的伙伴。最后鞭杆子被哑巴打折了，但哑巴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操起来一根粗木棍。哑巴用木棍发疯地打着黑马，不管身子还是脑袋。最后黑马不动了，只看见一股殷红的血从黑马的耳朵眼和眼睛里汩汩地流了下来，空气中顿时弥漫着血液的温腥。哑巴这时傻眼了，身子往后一坐，瘫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终于有一天，当哑巴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女人已经不见了，屋里屋外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饭菜也还在锅里热着，闺女在炕上哇哇地哭着。哑巴屋前屋后地找个遍，也没见女人的身影。这女人平时几乎是不迈出家门一步的。哑巴着急了，他抱起孩子冲出土房子，它像无头的的苍蝇一样到处乱跑，嘴里叫着女人的名字。可是哪里还能寻到女人的半点身影。村里人其实早知道，那女人不过是到哑巴家来避难的，生下孩子后必然要跑，只是哑巴心眼实，不会发现而已。那天哑巴抱着女孩寻遍了方圆十几里里，空旷的天底下哑巴踉踉跄跄地奔走着，空中回荡着哑巴含混而凄厉的声音。
　　 再后来，村民就常常看见哑巴抱着女娃在院子里用奶瓶给她喂奶。女娃半闭着眼睛，嘴里含着奶嘴迷迷糊糊地睡着。夏日的太阳照在女娃白嫩的小脸上，也照在哑巴满是皱纹的大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