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父亲，我是没有记忆的。在很长很长的岁月里，他活在几张窄小的照片里，黑白的颜色，定格的动作。于是，父亲被压成薄薄的轻飘，成了一个名词，没有形状，没有温度，没有情感。
　　 很多对父亲的想象，是从乡人零零碎碎的感叹里拼凑而来。仿佛一棵埋在地底的藤，呼啦一下拔出来根，摇出了形，显出了样，这是茎，那是叶，甚至还有花。这些，那些，父亲的点点滴滴，存在这个或那个乡人的记忆里。他们隔着岁月的河，踏进记忆的海，淘出一句或两句关于父亲的感慨。我默默地听，认真地记，捡起这句，拾起那句，小心地存着，竟也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拼出父亲的样子来。原来，父亲以自己的聪明勤勉，长成一棵不死的树，青葱地活着。
　　 村里的阿公说：“你父亲很了不起，在那样的年代竟懂得办厂，先后办了许许多多的厂子，家里还请了工人。如果他还活着，肯定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
　　 这些话是阳光，承载了我明亮的想象。它的温度，化开我丢失的久远。我看到禁锢的遗忘如皲裂的土，哔哔啵啵地落下，我看到久远的混沌如风过的云雾，浅浅淡淡的清晰。
　　 我想起了那时家里买了很多很多的松果，我想起了那时家里买了很多很多的剑麻，我还想起了那时家里买了很多很多的山药。
　　 一个圆圆的水泥缸里，装着满满的山药，缸外永远烟雾缭绕，只为把山药熏烤成有用的药材。于是，那烟幕缭绕成一个静态的画面，袅袅地封存在我三岁的记忆里。
　　 那时，家里人来人往，热闹且生动。隔着几十年的岁月，我还能回想起那时的人语喧喧。尽管贫苦，但如一棵扎根的树，一天一天都是生动。希望是日子最强的饲料，而父亲是那个天天浇灌的园丁。可惜，我太小，对那样的生动竟无法临摹。就好比一个牙牙学语的娃娃无法畅谈细枝末节的感受。于是，我只会说，那时家里真热闹，那时家里人真多。而生活真正的内核被父亲的聪明层层包裹，等我学会体味，才发现那核里尽是绵绵不绝的希望。
　　 那时的记忆太飘摇，如墙角的蛛丝，摇摇晃晃，我知道，只需一股风，哪怕是轻轻的，它就会断成垂落的遗忘。但我还知道，有些东西，它像长了脚的爬山虎，深深地，深深地，钩在姐姐的记忆里，掰也掰不下来。
　　 村里的阿婆说：“三个孩子，你父亲最宠爱大女儿。”
　　 大女儿，我的姐姐。从小，父亲到哪，她就被带到哪。父亲带着姐姐去开会，姐姐的落落大方、伶牙俐齿，很让他骄傲，父亲带着姐姐去镇里上学，又转到县里去上学。姐姐的聪明好学、刻苦勤勉很让他欣慰。
　　 姐姐学至二年级，父亲交给姐姐二十块钱，让姐姐去县城进货。所谓的“货”不过是些针头线脑，对于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却是一件很难的事。姐姐过渡船，走溪滩，坐三轮车，准确无误地找到县城，准确无误地找到要买的针线，并安全地返回小村。妈妈永远不会忘记父亲当时的神情，他接过姐姐手中五颜六色的彩线，脸上的骄傲像天边灿烂的霞。那个傍晚，夕阳如锦，小村似徽。父亲牵着姐姐的手，家家户户地告诉，他告诉乡亲们，他的大女儿会去县城里进货了。
　　 妈妈也无数次地告诉我，姐姐是父亲最大的快乐，他不止一次地预言，他的这个大女儿将来胜过世间无数的男子。在印证了姐姐一次又一次的聪明能干后，父亲竟开始发愁，他发愁将来找不到可以与姐姐匹配的男子。
　　 姐姐学至五年级，父亲病危。他从上海肿瘤医院归来，瘦弱不堪。亲戚们劝父亲把姐姐从县城的小学转回乡村的学校。彼时，父亲已是去日无多。他躺在病榻之上摇摇手，虚弱地说：“只这大女儿必须在全县最好的学校完成学业，她将来必定有出息。”在病痛的最后几日父亲不断地托付，托付他生平最交好的同事、朋友，殷殷嘱咐，务必帮助姐姐完成学业。
　　 父亲去世之后，姐姐果然不负父亲所望，发奋学习，终是保送师范学院。
　　 而我呢？妈妈也说，父亲是顶顶不喜欢的。因为好哭，一哭起来没完没了。于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有记忆的话便是：“再哭，把你扔窗外去。”
　　 现在想起这话，总会莞尔一笑，想起自己哭起来不停不歇，气壮山河的丑模样，就遗憾，遗憾自己在父亲有限的生命里唱不出一句完整的歌。
　　 对年岁稍长的姐姐来说，父爱是巍巍的山，是迢迢的路。那路在山上盘旋，绕啊绕，绕啊绕，绕到顶部，轻轻一推，便如河流倾泻，哗啦啦，哗啦啦，那奔腾而下的水啊，都是父亲的爱呢。
　　 已逝的结巴叔叔告诉我，父亲为了姐姐，曾做过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填山造田。
　　 那时我还没出世，妈妈刚生了姐姐不久，父亲宝贝至极。想着，他的女儿定是要吃白米饭长大的。想来想去，父亲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学愚公，担土造田。
　　 据说，那田在山上，原是一块裸露贫瘠的岩石。
　　 可以想象，把这样一块光秃秃的岩石造成肥沃的田，需要花费多少力气。
　　 没有任何工具，只有一根扁担、两个簸箕。沉沉的土在悠悠的簸箕里，泥腿子的脚踩在荒荒的山上。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脚印，当父亲的脚印变成一条弯弯的山路，仿佛是无数的叹号在铺展延伸。
　　 长大后，当年那个爱哭的我，也和姐姐一样成为一名小学语文老师。
　　 成为老师的我总会教到一篇课文《父亲的菜园》。
　　 “父亲没有气馁，他在坡地的边缘砌了一道矮墙，再从山脚下把土一筐一筐挑上去，盖住了那可怖的岩石。父亲的双肩红肿，脚板也磨起了泡。看着新菜园终于被开出来了，父亲笑了。”童声清脆，字字叮当，每每这时，我总会沉默。思念匍匐，热泪饱含。我总是对着一届又一届地学生说：“孩子们，我们不学课文了，老师给你们讲一个真实的故事，他和文中的父亲一样伟大的……”
　　 村里的阿婶还说：“你父亲很记恩，在他生病的那三年里，来来往往看过他的人有无数，他都用小簿子一笔一划地记下来。”
　　 我已无法回忆父亲忍着病痛在小簿子上记录的情景，却深深得懂得，父亲想以此教育我们，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父亲去世，册子珍藏。那些在绝境之中伸出的手，时时刻刻鞭策着我们。
　　 若干年之后，兄妹都长大。逢年过节回乡，母亲都会拿出那本散发潮气的小簿子，让我们辨认着簿子上当年一笔一划慎重写下的名字：朱阿三，李克琴，王石清……一个名字一份恩情。
　　 彼时，名字上的人都已成为村里白发苍苍的老人，兄妹三人总要挨家挨户地看望。买一些衣物，送一些钱，以此感念当年的援手之恩。
　　 相信，父亲定能感知的，相信，九泉之下的他定是含笑的！
　　 不然，为何父亲当年造的田一年比一年青葱？
　　 茂密稻田，溶溶水声，泱泱碧绿。
　　 每年清明，看看父亲的坟，亦看看这块父亲留下的田。
　　 总会想起台湾作家张晓风的一句话：山在，树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而今，我想说：“山在，树在，田在，父亲在，岁月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