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的包村工作后，浩文英被提升为城北镇镇长，这个级别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党委书记说：“这是对你工作的肯定”，“真不好意思”。他一直在心里这样想，也不好对别人说。
　　 初上任时，对全镇的工作确实有点发愁，真是老虎吃天——无从下爪，于是，他有时用眼睛盯着那位年轻的党委书记，看他是怎样主持全镇工作的。说句心里话，他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党委书记，人家刚三十出头，在东乡镇一干就是八年镇长，在全县乡镇班子里是最年轻而且工作很出色的干部。不愧是这样，你看人家说话办事，多么有水平。而自己怎么就这样笨，和人家相比，简直不敢想，有几次他想找书记谈话——把他换个副职，干个具体工作，但又怕人家说他故意做作，罢，罢，罢，那里打住那里说……
　　 一大清晨，浩镇长骑着自行车上班，不知咋的，连人带车子跌到路边的一米多深的坎下，立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还好，只是重重地跌了一下。
　　 “多亏骑的是自行车，如果骑摩托——不跌坏胳膊也得压断腿。”他在心里说。
　　 “走，走！——看啥呢！”他恼火地坐在麦田里，擦着额头的汗水，吆喝着围观看热闹的学生娃。
　　 “看你呢，那么大的个子硬把车子往壕里骑呢……”学生娃嘻笑着翻着嘴。
　　 “把他的咧，”他嘴里小声的嘟哝着“快走，碰见熟人才丢人呢……”
　　 起身弹了弹衣服，几天前的雨水粘的泥土说什么也掸不掉。
　　 几个过路的男女好奇地看着他。
　　 “算咧，走，真倒霉，刚上任没有多长时间，他所担心的事终于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春季计划生育工作开始，党委会上，书记提议让他担任领导小组组长，和当初任镇长一样，他知道这个组长的重要性，在还没有彻底摆脱封建传统习俗观念的社会，这项工作意味着什么，特别是农村工作，就凭他自己那几斤几两，但却又不好推托。会后，书记还专门找他谈话。
　　 “老浩，有么不同的想法就谈一下。”
　　 “没有，没有。”他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说：“好你个书记呢，你把哥拿钉子在板上钉得牢牢的，我还有啥可说呢。”
　　 就这样，这个工作实实在在地压在他瘦瘦的肩膀上，他真没有把握把这个任务完成，这可不比包村，那个千把人的村工作，就那么点事，可是，全镇几万人的大“家”，他很担心。开始那几天，属宣传、摸底阶段，还算顺当，谁知具体执行时，闹事的、说情的，尽遇些麻烦事，特别是说情的人，不知咋的，他最怕见那些人。幸好最近刚买了房，这个新搬的家至少在短时期内属于一个避风巷。
　　 和往常一样，一回家在医院上班的媳妇就把饭菜端上来，不同的是添了好几道菜。不问三七二十一，他就把眼面前那碟三下五除二地给夹了个净光。
　　 “看，你像饿死鬼转世一样。”坐在对面的媳妇看着他的吃相不满的说。
　　 这个医科学院毕业分配在地方医院的主治大夫的女人，在这个家的确是个主治家长，除了灶王爷就属她大，他也处处避着她的锋芒。
　　 “嘿嘿，”他只是用嘴笑了一下。
　　 真的，在西余村，村干部要领他在食堂吃饭，他没去，轻意不要乱吃饭，要吃就自个掏腰包，这是在包村时就给自己订下的约法三章，整个一天只吃了司机小王的一个馍。
　　 按照以往的习惯，饭后给孩子辅导一下功课，上三年级的学生，基础很重要，可是今天确实太累了，最好是先睡一觉。刚起身就被媳妇叫住了。
　　 “甭急，”她说“给你说个事呢”
　　 “明天再说，我累得很。”他不耐烦地说。
　　 “金村姑今日来求你这个大镇长咧，”媳妇说“姑的二女这次在计划的杠子里，你镇上的专干在她村搞工作，想让你给人家说一下……”
　　 “说啥呢？”他不假思索问。
　　 “说啥呢？说让你把二女给杀了呢！！”媳妇用眼睛白了他一下，生气地说。
　　 他明白了，又是一个说情的，他原以为回家就没有说情的人，不料还有人，而且是甩也甩不脱的媳妇——这个家的主治家长。况且是在他心目中地位很高的姑。这些年来，要不是她老人家这个家还不知乱成啥样子，特别孩子小的时候，她老人家又要做饭又要带孩子料理家务。这个家实在欠她老人家的太多咧……
　　 “你到底办不办”她逼问。
　　 “你这人咋这么粘的呢，这就和你给病人开处方一样，啥病用啥药呢。”他说着坐回吃饭的地方。“我现在还不知道情况呢你让我说啥呀！”他还想推辞。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姑的头门向那方看你知得到！”她说而且用筷子指向他“现在的问题就是多女户，不想做手术还要个男孩呢，那怕多出钱呢……”
　　 “多女户按规定手术得做，钱还要罚，如果是钱的问题咱没有那怕借些给她帮忙，手术这事可不好办……”
　　 “好办人家不求你！”媳妇没好气的说
　　 “唉——我办不了这事——”他无可奈何的说。
　　 “办得了也得办！办不了也得办！”她下硬任务似的说“不办这事对得起她老人家!”
　　 “唉——”他长长叹着气后猛地又说：“你咋不留姑住几天呢……”
　　 “只要把这事办了比留姑住几年都强得多呢！”
　　 “好，我明天试给专干说一下。”他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给人家咋说呢？”他没有睡意，反转着身子嘟哝着。
　　 “爷，——你也再不敢办个啥事，屁大个事都快发开神精咧……”被吵得不耐烦的媳妇说。
　　 当他推着自行车走进镇政府大门时，差不多的人都早到了，围在一起扯闲，他红着脸慌乱地应咐和他打招呼的人。
　　 “根据昨天的情况，一定得把那些钉子户拿下来——”他在安排当日工作时红着脸，心里很不自然地说：不然我们的工作就无法开展，再就是任何人不得搞小动作……
　　 “好，一切行动听指挥……”大家笑着说，看得出同志们的热情都很高。
　　 坐在一旁的党委书记看着他不自然的神态关切地问：“老浩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不要自个做难？”
　　 “没有，没有。”他说着并且装得很自然的，其实他的脸都很红。
　　 当浩镇长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门时，专干把他给拦住了。
　　 “听说杨二女和镇长是表亲？”专干小声问。
　　 他明白专干的意思，他想起自己刚才在会上说的话，脸红了。“怎么说呢？”他想。
　　 “你要注意呢，”他对这个二十多岁的女同志说：“大家都看着我们呢，因为我们是领导，制度不光是给下边人规定的。”他严肃地说着。
　　 专干不好意思的走了。
　　 他心里明白，专干比他还作难。
　　 唉——他不停地叹息着……
　　 出乎意料，今天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所有的钉子户基本上全都拿下，而且工作中没有出现一点差错。浩镇长长长地松了口气，并且给大家放了个早班，让大家休息好，养精蓄锐，明天继续奋战。
　　 “万岁——”同志们高兴地欢呼着。
　　 然而，此时的浩镇长眉宇间闪过一道阴影，上班的问题解决了，下班的问题咋解决呢？他叹息着。自行车靠在街道电杆上的他，屁股下铺着张买来都无心思看的华商报，看着街道来往的行人。人们差不多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这个县城不知一天能流动多少人？他此刻打心眼里羡慕那些心情愉快的人，人家前世不知烧了多壮的香咧？他在心里叽咕着。
　　 虽然经过长长的县城街道，不远处就是他自个儿的家，可他说什么也怕回那个家，他深知回这个家意味着什么，他真不愿想这个问题，也不愿回。他想在哪个熟人或朋友家里去消磨时间，去和人家说些什么呢？自己心情不好跑到人家家里干什么呢？没意思。
　　 回到家里，媳妇照常把早已做好的饭端上来，他一边吃一边偷看着媳妇那令人害怕的眼神，他想胡乱的吃点赶急走开。
　　 “你和专干说咧？”终于媳妇开口了。
　　 他没有言语。
　　 “你现在不说等人家做过手术后才说呀？”她最了解自己的男人。他根本就没有办，她焦急中夹杂着恼怒地说：“不办这事拿啥脸见姑呢？”她越说越激动“我打小爸妈在外地工作，硬是我姑把我拉扯大，我得病要不是我姑输血给我，我还能活到现在？”她越说声越大“要不是我姑那时把我介绍给你，你我……”一向刚强好胜的她哭了，她想不到以往言听计从的男人太不近人情了咧……
　　 “你的良心让狼给吃咧？呜呜呜……”她哭吵着。
　　 “咳、咳，快别，别吵闹咧，看人家听见……刚住在这就惹人笑话……咳咳。”他真急无招咧……
　　 由于惊吓，八岁的女儿也哭了。
　　 “别哭了！”他嚯地站起来吼叫着训斥女儿“得是把人死咧？！！”
　　 “我知道；你让我死，好娶年轻的呀，好！我死给你看！”正在哭闹的她猛地扑向他撕打，这一下不打紧，却把他给扑倒在沙发上，重重地碰了一下。
　　 “死，死！咱都死，谁死不过谁呢？”
　　 他激怒了，一下子把媳妇掀倒在地上，把茶几给撞翻了，饭菜撒了一地“死了就省心了，再也不受气咧……”他跳着吼叫着摔打着被掀倒在地上的碗碟，满屋里发出乱七八遭的声音。
　　 她不哭了，坐在地上吃惊地看着结婚十年来从没有发过火的丈夫，眼下发疯似地胡闹着。
　　 “爷——你咋咧？”她猛地起身拉住他说“看人家听见笑话……”
　　 “我不想活咧，还怕人笑话？让人听，让全县人都知道我娶了个不懂王话的媳妇。”他跳着，使劲地摔着媳妇用力拉着他的双手。
　　 “爷，爷，快别出声咧，怪我怪我——算我没说。”
　　 “怪你？！”他瞪着眼睛问：“你还能知道怪你？”他喘息着说：“我在单位见人脸上就像拿鞋底煽呢……”他越说越难受，眼泪也涌眶而出:“我为啥要当这个镇长呢？呜呜……”他哭了，难受得使他原本好看的脸相都变了形，他时常怕把工作搞不好，就连自己最亲的人也不体谅他，有谁能替他想呢？……
　　 看着男人难受得失声痛哭的样子，她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她后悔自己不该和男人这样吵闹，害得他这样伤心，她后悔极了。
　　 虽说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可他很不好意思，觉得这场架吵得太过分，对不起媳妇。
　　 当媳妇打了洗脚水，洗完脚睡在床上的时候，他还在想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说句良心话这个家多亏她，三十多岁的他连自己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怎样洗。在他包村的那两年，媳妇每隔几天就把洗好的衣服给他送来再带他最爱吃的东西。她这个脾气不好心地比谁都好。就为这村上的男男女女经常说他是个有福气的男人，娶这么个媳妇他很感知足。
　　 当媳妇睡在身边伸手检查他的被子是否盖严时，他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
　　 “没见过你一发火还怪吓人的。”媳妇笑着逗他。
　　 “实在对不起。”他小声说.
　　 “哎——跟你商量个事。”过了好大一会媳妇温和地说。
　　 “啥事？”他问，并且仔细地听着.
　　 “要不然我给二女开个假手术证明咋样。”
　　 “查出来咋弄呢？”他冷声冷气地问:“你得是嫌我这个镇长没名气——让全镇人都知道我这个造假的镇长……”他说着生气的起身不穿衣服光着身子坐在床上说：“算咧——我明天写个辞职报告，不干这个镇长咧……”
　　 “人家不是和你商量呢吗——”媳妇急忙把他往被窝里按着说：“你也不用写辞职书，好好当你的镇长，至于姑那边我想办法好好给她老人家做工作……”
　　 她确实要好好做工作呢，她现在才算真明白男人有他自己的难处，结婚这么多年，他还没有和她吵过。他这人就怕在工作上让人瞧不起，虽说大吵了一场，她输了，她觉得自己输的好，她相信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没人下眼观。
　　 “我跟你一起到姑家去呀。”他猛然间说。
　　 “你去做啥。”她好奇地问。
　　 “我去用架子车给姑往地里拉粪呀。”他说。
　　 “咯咯咯——”媳妇笑他莫名其妙。
　　 “你出那么大的声做啥？”他嗔怒地说。
　　 “你姑侄说事，我没脸坐在一起，出力就等于还人情呢。”
　　 “人家没让你拉啥？”她问“难道你做贼不成？”
　　 “农村出力活多的是——我找活干呢。”
　　 “你知道这些女婿，姑最爱谁？”媳妇冷不丁问。
　　 他看着她用眼睛问。
　　 她用手指在他的额头上戳了一下说：“就爱你这没良心的。”
　　 “我看你这人并不凶？”他开始笑着问。
　　 “我姑说来——两口子过日子他硬了你就让一下……”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目光里再也没有给病人看病审查的那种目光。
　　 要办的政事太多，坐车不方便，他骑着自己的摩托上班，路过昨天被跌的地方，他很不好意思地向那里瞟了一眼——被压倒的春苗竖立起来。他在心里开始筹思着今天的工作安排，自己的能力有限，一定时刻注意把工作做好，不要让人过后指脊梁，那样即损害自己的人格，又对不起组织的信赖，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