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是一只任凭命运摆布的走虫
　　 九月的日子过得就好像在花工资卡上的钱，就是那种今天花一百明天花两百的，不知不觉间突然有一天发现已经所剩无几了。
　　 这种日子呀，看看挂在教室的课程表和时间表就知道了，从早到晚几时几刻什么事情清清楚楚、满满当当。上课、文件、作业反反复复，学校、餐厅、宿舍来来回回，开会、值班、上课忙忙碌碌。有时候是中午办公室只剩下一个人时，才知道该下班了；有时候是女儿打电话了，才知道原来到周末了。于我而言，这种日子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喜欢要活下去，不喜欢也要活下去，为何不喜欢地活下去呢？
　　 记得2011年刚来时，面对杂草一样繁杂的工作和大山一样巨大的压力，也曾感慨过“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但正是一年多的这种生活让我从29岁迈30岁的人生台阶上，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成熟。这种成熟表现在遇事的冷静和淡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种成熟表现在坚韧，什么狂风暴雨，什么山呼海啸，都会雨过天晴，都会风平浪静的，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这种成熟表现在可以认清自己前进的方向，不去那冷寞的幽谷，不去那凄清的山麓，也不上荒街去惆怅；这种成熟表现在可以慢慢地看清自己，自己长处在哪里，自己的短处在哪里，自己的目标在哪里，认定的事情不会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勇往直前，无怨无悔，即使遍体鳞伤，自己是一块砖，决不自负地把自己当成一堵墙；这种成熟表现在不去抱怨，不怨天，不怨地，不怨人；这种成熟表现在慢慢开始学会关心老人和孩子；这种成熟表现在开始思考生命、理解生命、感悟生命……
　　 当然，也会在忙碌中偷得三两分钟的闲暇，或看书，或打球，或看山，记得一日的下午在生态山上值班，看着白云、远山、飞鸟，忽然就理解了李白的诗歌《独坐敬亭山》的意境了。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看吧！鸟儿们飞得没有了踪迹，天上飘浮的孤云也不愿意留下，慢慢向远处飘去，李白看着高高的敬亭山，敬亭山也默默无语地注视着李白，谁也不会觉得满足，谁能理解李白此时寂寞的心情，也只有这高大的敬亭山了。在这个时刻，突然就觉得想回老家了，于是随手仿写了一首写在了值班记录本上：
　　 独坐生态山
　　 明月出天山，茫茫云海间。
　　 谁看空中枝，雁鸣天之边。
　　 “帮我买10张金丝峡的门票吧，十一几个同事开车想到商南旅游。”远在外地上班的老同学的电话将我从李白的诗境中拉回到现实。我也开始安排我的“国庆”日程来，仔细一打听，又再三确认，的确我也放3天假。想了想，也有这样几件事，先是帮同学搞几张金丝峡的旅游门票，然后就回老家看看外婆、父母和孩子。门票的事情不是我一开始想象得那样简单，一是平常95元的涨价到了155元，二是城里已经没有卖的了，于是我给领导、几个朋友分别打电话，但是效果都不显著，唉！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们这些教师平常“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了，真是“朋友到用时方恨少”，最后还是通过我的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搞到了10张打折到75元的门票，然后就准备回家了。
　　 在车站，我看着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们提着包，有的挤上了从县城回本县各地的客车，有的则踏上从县城发往去外省的客车，有的在边上的空地上等着，有的则拉着孩子等着接人，看着这些一脸疲劳和倦意的旅客，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命运，我们人又是多么像一只只任凭命运摆布的走虫，为了所谓的物质、名利等等，这些走虫从巢穴出发筋疲力尽地满世界地爬行，最后又长途奔袭、千方百计地爬回巢穴……
　　
　　 【二】家是一棵让人流泪的大树
　　 车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一年来，这种情景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又有多少次又在梦中把自己兴奋的醒来，又有多少次梦见自己躺在老家的小时候睡过的小木板床上。虽然在这个充满拥挤、吵闹、喧嚣、势力的小县城，我也已经有了一套经亲朋好友“八方支援”和我们夫妻二人“砸锅卖铁”而来的蜗居，但于这些皇城下长大的自豪的“城里人”而言，我们这些“外来户”充其量只是解放后的“土八路”打进了城里而已，党只是暂时给我们安排了一隅歇脚的地方罢了，不是吗？只要有一天这座高楼大厦土崩瓦解、轰然倒塌，一定会有一个人站出来双手插在腰间斩钉截铁地说：“诺，你们的房子在空中，你们到空中住去，现在这地儿是我的，我爷爷的爷爷留给了我爷爷，我爷爷留给了我，你们打哪来哪去……”所以这么多年来，只要有人问我是哪里人，我一直回答的都是老家的地名，我深深地认为：心所在的地方就是家，心若没有停泊地方，人就是在流浪，我的心在我的老家啊！
　　 “爸爸，你们到哪了？你们怎么那么慢呀？你快点呀！爸爸，你们慢点，一定要注意安全！”路途中，我们不断地接到女儿这个既催我们慢又催我们快的矛盾的电话。
　　 窗外，不断地呈现出女儿经常在电话中给我们“汇报”她学习“成果”的诗中的景象：
　　 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门前六七树，八九十枝花。
　　 “爸爸妈妈回来了……”女儿飞快地跑过来，抱住了我和妻的腿，妻蹲下来，女儿如小鸟般依偎在妻的怀里。
　　 “她知道你们今天要回来，一大早起来就在路边等着，一直不回去，隔几分钟就要打个电话。”父亲说话了：“走，赶快回去，你妈把午饭已经做好了。”父亲边说着，边帮忙把车上我们买的一大袋子东西拿出来扛在肩上往回走。父亲虽说也是有工作的人，但他是吃苦长大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用肩扛东西的习惯。
　　 “妈妈，一会到家了，我让你看我们老师给我发的奖状和笑脸。”女儿拉着妻的手走的很快。
　　 父亲和我则落在了后面。“下次回来不用在买这么多东西，这么远，又花钱。”父亲边走边说。父亲走得很慢，我一阵心酸。印象中的父亲总是健步如飞，走路很快很响。记得小时候，只要母亲、我、妹妹和父亲走在一起，父亲总是要脸朝后训斥我们走得太慢，说：“把地上的蚂蚁都踩死完了。”但是岁月呀，它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它在父亲的额头留下了它爬过的痕迹，它把风霜落在父亲的发梢，它让父亲的脾气从有棱有角的方块磨成了鹅卵石，我的父亲也开始慢慢地走路，细声细语地说话了……
　　 “我来拿吧，你拿这两盒月饼。”我对父亲说，便伸手去拿他肩上的东西。
　　 “不用，我来，我的衣服总是要洗了，你的衣服是干净的。”父亲说。
　　 我又去拿，但父亲执意不让。
　　 就这样，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我明显看到他的头上比我年前看到他时又多了些白发，腰板也没有以前那么直了，我又是一阵心酸。小时候，我特别胆小，和父亲走在一起，我总是要走在父亲的前面，父亲在我的身后就像一座山。拥有父亲的身高总是小时候我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事情，但任凭我一天三顿饭每顿吃两大碗，可是仍然难以迅速达到父亲的身高，直到有一天我的身高超过父亲时，甚至一直到昨天我未见到父亲前，我仍觉得父亲是一座巍峨的高山，我永远是父亲身边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
　　 “小林回来了。”母亲匆匆地从厨房走出来。
　　 “小林是谁？我爸爸叫小林呀！”女儿插嘴说。
　　 “你爸爸的小名就叫小林。”
　　 是呀，好久都未有人这样叫我了。
　　 “吃饭吧。”桌子上已经摆满了满满一桌的菜肴。
　　 饭吃一半时，女儿突然想起她的奖状和笑脸我没看到，非要拉我到她的房间看。
　　 “有一天的早晨，我已经把她送到学校了，她的笑脸没带，她非要哭着回来拿呢。”母亲在周围解释道。
　　 “你的脸上怎么了？”我问。
　　 “我同学抓的。”
　　 “你不是小班长吗？有人连小班长都敢抓，抓别人你怎么管呀！”母亲嬉戏道。
　　 “爸爸，等开学了你送我上学吧！我给你指抓我的那个同学，你训他，人家都是爸爸妈妈送呢”，女儿说道。
　　 “赶快吃饭，你爸爸妈妈一回来，你就不听话了。”父亲赶忙解围。
　　 “爸爸，你送我好不好？好不好？”女儿追问道。
　　 “我碗里一块鱼肉没有刺，来，我夹给你吃。”我赶快转移了话题，默默地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吃过了午饭，我和妻领着女儿在每一间房屋里看了看，我抚摸着房间的每一件物就像是沐浴时自恋地抚摸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一样，是那样的熟悉，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但这一切又离我的生活又是那样的遥远。出去在村庄走走吧，九月的阳光依旧很温暖，见着熟人打声招呼，寒暄几句，但大抵他们已不认识我了，我只好说出父亲的名字，他们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见不认识的送去一个微笑，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对方也回赠我一个微笑。在村庄的尽头有一条小溪，溪边，有一群小孩在那里玩水，我对女儿说你和他们一起玩吧，但他们却迅速地跑开了。
　　 “路上注意安全，天冷了，穿暖一点。”母亲不厌其烦地叮咛。父亲则依旧像一座大山一样，在一边什么话也不说，但是父亲呀！儿子已经开始慢慢地能读懂您这座大山了，大爱无言啊！我会抽时间回来看你们的，我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地抹着眼泪。
　　 家呀，你就是一棵让人流泪的大树，大树下有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有我那些亲密无间的小伙伴，有我那些伴我成长的童话故事，有我嫩绿的青春，有我单纯的快乐，有我紫色的人生梦想……树还在，可是可恶的时光把栽树的人和我的童年统统地抛弃了。如今，我只能可怜坐在电脑前默默地怀念这颗让人流泪的大树……
　　
　　 【三】死是一个必然会来临的节日
　　 我拉着女儿的手跟在小姨的后面走进了房外低矮潮湿的厢房，看见了已经一年多卧床不起的白发苍苍的外婆，她眯着眼缩成一团，一只黄色的老猫躺在外婆的脚边“呼噜呼噜”地打着盹，床头的桌子上凌乱地放着一些药盒子和面包之类的食品，床下的地上散落着一些从床上掉下来的稻草。
　　 “婆。”我低声喊道。
　　 外婆没有应答。
　　 “婆，小林回来看你了。”我的声音又稍微大了点。
　　 “妈，你的外甥小林他们回来看你了。”小姨拉住外婆的手摇了摇。
　　 “哦——小林回来了……”外婆缓缓地睁开了眼，但她什么看不见，伸出左手来，她想要坐起来，我赶忙拉着外婆的手扶她靠起来。外婆的这双手已经没有任何血色，骨瘦如柴，我再也无法相信这双手就是曾经为我做出吃不够的油炸甜心芝麻饼的手来，再也无法相信这双手就是曾经一边抚摸我额头的汗水一边塞给我一个煮熟了鸡蛋的那双手来。我借着昏黄的光线仔细地端详起外婆来，我多么想从脑海中积累的古诗哪怕是词语也行来描述下外婆，但任凭我怎么绞尽脑汁也是白费心机，古诗中的诗句大多是描写“桑之未落，其叶沃若”的郁郁葱葱的青春，想来想去最终只想到李密《陈情表》中的八个字：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呜呜——
　　 “你们终于回来看我了，你再不回来就见不到婆了……”
　　 呜呜——
　　 “我现在成了废人，让你舅、舅娘端吃端喝，拖累了一家人……”
　　 呜呜——
　　 “我现在只盼着阎王爷早点把我带走……”
　　 呜呜——
　　 “以后你们过年过节回来一定要到我的坟前多烧点纸钱……”
　　 呜呜——
　　 我本想说点什么话，但这一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任凭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
　　 “爸爸，你为什么哭呀？”从房间里出来，女儿问道。
　　 我没有出声。
　　 “爸爸，你为什么哭呀？”
　　 “因为外婆生病了。”
　　 “外婆生病了，好好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就会好起来。”
　　 “是的，但外婆的病好不起来。”
　　 “爸爸，好不起来是不是会死呀！”，女儿突然说道。
　　 ……
　　 “是不是会死？”
　　 “恩。”
　　 “爸爸，死是什么？”
　　 ……
　　 “走，我领你看猫去。”我抱起了女儿，我知道女儿是喜欢小猫小狗等小动物的，但关于“死是什么”的问题一直在我的脑海中萦绕。
　　 是啊！死是什么？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写到：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正是在这样，史铁生在自己为自己修的墓碑上刻下：轻轻地我走，正如我轻轻地来。
　　 是啊！人生自古谁无死呢，无论我们面对也好不面对也好，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死终究是会来临的。人不能总是活在幻想和神话之中的，执着的精卫他填不平浩瀚汪洋的大海，顽强的愚公以及他们的子子孙孙又能奈太行王屋二山何，倔强的夸父他追不到太阳落得个人死身亡的下场，箭神后羿他也绝不可能射落天空中的太阳，唐吉可德大战风车只落得个贻笑大方的料子，梁山伯和祝英台化不了浪漫的成双的蝴蝶，我们这些世俗的人啊，醒醒吧！也许多想想死才能更好的活——
　　 我还是会想起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的文字：
　　 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
　　 那时您可以想象—个孩子，他玩累了可他还没玩够呢。心里好些新奇的念头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个老人，无可置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劳任怨。还可以想象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说“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又互相一次次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时间不早了可我—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竟是不早了。
　　 我说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说不好是想还是不想，还是无所谓。我说不好我是像那个孩子，还是像那个老人，还是像一个热恋中的情人。很可能是这样：我同时是他们三个。我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气的念头所以才哭着喊着闹着要来，他一来一见到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对一个情人来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
　　 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我常常做着一个梦，梦到自己在喊外婆——
　　 “外婆”，我柔情似水地喊！
　　 “外婆”，我声哑力竭地喊！
　　 “外婆”，我焦急万分地喊！
　　 “外婆”，我满头大汗地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