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妻将黄菜端上桌时，小孩立刻阴沉着脸，低声嘟噜着嘴，“早上是这个菜，中午还是这个菜。而且就一个菜，怎么吃嘛？”然后放下筷子，低着头右手拔弄头发，“绝食”以示抗议。“过惯了好日子，过一两天苦日子就不行了？”我趁机教育小孩。平时每顿有荤有素，猛然没有荤菜，小孩确实不习惯。
　　 在桌子的正位摆上一碗饭，一双筷子搭在饭碗与菜碗之间，像一座桥，搭起我与母亲沟通的桥梁。那个座位平时是我坐的，这些天要留给母亲，饭也是给母亲盛的。小孩靠墙坐着，我和妻坐在小孩对面，开饭前，我站起来虔诚而恭敬地邀请母亲先吃饭（贡饭），过了一会，估计母亲用餐完毕，我们才动筷动嘴。小孩好奇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不屑的神情。我夹了一点黄菜送进嘴里，喉咙里好像有无数双手往外推着，难以下咽，我拔拉几口饭，一点食欲都没有。孩子也是，没吃几口，就站起来说吃饱了。桌上气氛很沉闷，只有妻埋头努力地嚼着。
　　 这事来得有点突然，缘于前晚的一个梦。我梦见母亲了，母亲说她很饿……醒来我长吁短叹，泪湿枕巾。母亲已去世二十多年了，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梦。于是我决定，这些天要顿顿给母亲贡饭，不能让母亲再饿着。一想到母亲我很惭愧，是我考虑不周，以为心诚则灵，不求外在形式，何况我不信这个。这次有些特别，母亲饿了只有贡饭，让母亲闻到饭菜香味，别无他法。我郑重强调，母亲用的是专用碗筷，不得混用。
　　 为此，我做了两个重要决定：一是回乡下看父亲，有一段时间没有看望父亲了；二是只吃素菜，过两天“苦”日子，忆苦思甜。这两个决定虽没与妻儿商量，但必须照办。当我说三天后的周末回乡下时，小孩立即反对，说不想去。我说这由不得他，必须去，我态度强硬，且从未如此强硬过。小孩惊讶地看着我，嘴里仍小声地嘀咕着。我知道，小孩想玩游戏，他们半月才有一个周末，好不容易熬到周末，需要放松一下。我理解他，但我没松口。
　　 为了很好地执行第二个决定，我认真做了一些准备。第一天吃黄菜，到了晚餐，小孩早早地端坐在餐桌前，帮我们都盛好饭，边看手机边等菜上桌，心情似乎不错。当看到又是黑乎乎的黄菜时，立即愁容满面，趴在桌上，一声不响。到了晚上，小孩在冰箱里翻找东西，可能是饿了。冰箱里除了未做的菜，什么也没有，就连茶几上什么吃的都没有，平时那么多的水果或零食不翼而飞。第二天，餐桌上黄菜没了，换成了葫瓜，仍只有一个菜，本来我要求做汤菜，除了放油盐外，其他什么佐料都没有，清汤寡水。妻自作主张，改成辣椒炒葫瓜，我白了妻一眼，妻装作没看到。葫瓜上桌贡饭完毕，小孩未马上动筷，双手撑在桌上问道，“又只有一个菜？”非常失望的样子，很不高兴。到了中餐，又是葫瓜，是汤菜。面对毫无色香味可言的葫瓜汤，小孩委屈地哭了。见此情景，我心里很难受，只是强忍着。妻却吃得很欢，吧唧个没完。
　　 我放下筷子，与小孩说起我小时候的事……
　　 母亲很会炒菜，炒的菜香气四溢。每当母亲炒辣椒时，整个院子都能闻到辣椒香味，离得越近呛得越厉害，把人的眼泪都呛出来了。我最爱吃母亲的辣椒炒肉、米粉肉和血浆鸭，村里好多人曾向母亲讨教经验。虽然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但记忆犹新。耳濡目染，我早早学会了炒菜。为了我们吃到可口的菜，母亲常费尽心思，看到我们吃到高兴，母亲打心眼高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母亲有时为菜犯愁。每年总有那么两三个月桌上的菜青黄不接，也是让母亲最为难的时候。
　　 每年冬天来临前，母亲总会将自留地里粗壮的芥菜从根部砍下，放在地里晾晒，一晒芥菜就蔫了，晒到半干时挑回家洗净，这时的芥菜由翠绿转为浅绿，甚至有些枯黄发白。用父亲烤酒用的大铁锅烧大半锅开水，把半干的芥菜汆一遍，芥菜缩成一绺，提起来如同下垂的头发。再挂在屋前的晒衣服用的竹杆上，整整齐齐，像列兵布阵似的。每到此时，这儿成了鸡的美食店，鸡们站在下面昂着鸡脖，扇开翅膀跳着啄食，美餐几顿，以致母亲不得不将竹杆支高些，让它们望洋兴叹。这儿也是我们的娱乐场所，我们在下面打起仗来，拿棍子或小竹杆当枪挥舞着，玩得尽兴时滴湿了衣服也全然不知，引来母亲的大声责骂。我们在母亲的责骂声中四下散开，换了“战场”，继续“战斗”。当芥菜晾干后，母亲将它们全部摁进一个口小腹大的坛里，上头用向下弯成弓状的小竹条将菜拱紧，坛扣在瓷碗上，碗里盛上水密封。这就是我们的腌黄菜。腌黄菜还有另一种方法，就是汆水后晒干，切成丝，装进上口带碗的坛里，像人的肩膀上高高竖起的衣领，扣上碗一样的盖子，再在上口碗里盛水密封。这种方法腌制的黄菜可做汤菜，香气四溢。母亲可能不会做，因为我从未吃过那么香的母亲做的黄菜汤。
　　 每年的二三月是桌上最艰难的时候，冬天的白菜和萝卜是常菜，什么菜天天吃就腻了，单调乏味，没食欲。到了三月份，连白菜、萝卜也没了，每当这个时候。母亲会打开腌黄菜的坛子，掏出一把浅黑色的黄菜，一股腌菜味弥漫开来，有点香味，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洗净，切成粗丝，放干辣椒炒一会加水煮熟。黄菜要多放油才好吃些，为了省油，母亲只放稍许油。嚼起来干涩无味，难以下咽。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如此，一吃就一个多月。一闻到那个味，心里很不高兴，蹶嘴，委屈万分，哭丧着脸。有次我将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说不吃了。母亲愕然很生气，说不吃就别吃，说完进了侧房。我坐在桌旁赌气，泪眼汪汪。母亲很久没出来安慰我一下，侧房一直没有动静。我满腹狐疑蹑手蹑脚趴在门口往里窥视，发现母亲背着我坐着，不时地用手在脸上擦着什么。我心一紧，连忙走进去看母亲怎么了，母亲的眼红红的，脸上尽是泪痕，母亲哭了。我蹲在母亲身前，轻轻晃动着母亲的腿，要母亲别哭，我好好吃饭就是，不惹她生气了。我害怕母亲哭，我的眼泪都流下来了。母亲抚摸着我的头，低沉地说母亲没本事，不能给你做好吃的。我扑进母亲的怀里，像一下子懂事似的，呢喃地说，“姆妈不哭，比什么都好。”此后见着黄菜，心里抵触没胃口，吃不下饭，但装作没事，怕引起母亲的不快，端起碗去爷爷家里“讨”菜吃。我知道爷爷爱吃“背长”（背地里吃好吃的），爷爷住在后面的木屋里。我一进门，不容分说就揭开爷爷饭锅盖子，饭上常用碗蒸了油渣，冒着热气油旺旺的，引人垂涎，夹上两三块，嘻嘻哈哈一阵风似的跑出房间，后面传来爷爷的骂声，“鬼崽崽，前世的饿死鬼！”
　　 天天吃黄菜，吃得心慌慌的，老觉得饿。有天晚餐，桌上破天荒摆了一大碗肉，可把我高兴坏了，没等开餐，我就用手抓上一块大肥肉塞进嘴，狼吞虎咽，满嘴流油，噎得差点叉了气。母亲看了很高兴，笑我嘴太馋，要我慢点吃。可大哥在旁很不高兴，不肯动筷，母亲问他原因，他嘟噜着嘴说不吃。我说跟着母亲去做客，吃了好吃的怎么还不高兴？大哥说下次再也不去了，在桌上不让吃非得夹回来。母亲说，“谁像你饿死鬼转世，见了好吃的就没命的吃，你过瘾了在家的弟弟他们呢？还好意思生气。”大哥振振有辞地说，“你当时一块肉都没吃，你不吃还不让我吃。”母亲只笑笑不再言语，和蔼地看着我们。我们惊讶地看着母亲，像明白了什么，慢慢地嚼起来，馋虫一下子跑得没了踪影。
　　 母亲说过她不爱吃肉。家里喂的鸡，母鸡要下蛋卖，公鸡拿到街上换钱。偶尔有杀鸡吃肉的时候，人多肉少，每人没几块肉，母亲说要给奶奶夹点送去。父亲不高兴，母亲平时惧怕父亲，此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根本不理父亲的不满，还是给奶奶送去了。说把自己那份送去，她宁愿不吃。为此父亲与母亲没少吵嘴，因此每次吃鸡肉我既高兴又害怕，害怕父亲与母亲争吵。那时我天真地认为母亲是不是不喜欢吃肉？
　　 除黄菜，我对葫瓜也有“深仇大恨”。葫瓜生命强，好成活。有一年十月，父亲在晒谷坪附近的田埂上种的葫瓜长得旺盛，藤蔓沿田埂或田坎漫延，结了不少葫瓜。一个个像葫芦一样躺在叶子下面疯长，由绿变白，表面有长长的稀疏的绒毛，摸起来扎手。那时地里的豆角、豇豆早已接近尾声，葫瓜就成了我家桌上的主角。母亲常去摘瓜，有时还叫我去。葫瓜或清炒或做汤，一开始比黄菜好吃，可天天吃同样没胃口，见之发悚。母亲再要我去摘瓜时，我偷偷用手指尅它，用脚踢它，咒它不再结瓜，夭折或死掉。怨父亲为什么不种秋豇豆，秋豇豆长而白，炒辣椒清香可口，下饭。
　　 黄菜和葫瓜把我吃伤了，一想起心里发悚，抵触和反胃。不像以前的皇家贵族或有钱人家吃腻了山珍海味，去乡下农家吃什么“珍珠翡翠白玉汤”换换口味。黄菜和葫瓜这一辈子我都不想见到它们，伤我伤得太深了。在市场上我对它们从来不屑一顾，更不用说停下脚步讨价还价，就是白给我也不要。有时妻做了葫瓜汤，我就埋怨妻，其实尝尝并不难吃，可就是从心底不愿接受。
　　 那时生活清苦，我不恨母亲，因为母亲也无能为力，已尽力了。可我只顾自己吃得好不好，从未关心母亲过得怎样。初中高中我在校寄宿，周末回家母亲总会给我留好吃的，是我最盼望最高兴的事情。一小碗肉，或几块鸡肉或鸭肉，家里不常有，我不知母亲是怎么留下来的。母亲去世后，奶奶饱尝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奶奶曾对我说起母亲的一些事情，那时在我上高二的时候，家里连续两次盖房，家里缺粮，甚至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有天，母亲坐在门槛上暗自垂泪，被奶奶瞧见了，问为何这般？母亲说家里没米了，多少天了没吃过一顿饱饭。奶奶说完潸然泪下，撩起衣襟拭也拭不完。可母亲从来不对我说起过，每次回家总让我吃好吃饱。我听了懊悔不已，总觉得母亲是饿着肚子离我们而去，总想起母亲坐在门槛上叹惜的样子，这些情景从此深深烙进我的记忆当中。
　　 ……
　　 现在当黄菜或葫瓜汤又摆在我面前时，多少滋味涌上心头，我努力地吃下去，在小孩面前吃得津津有味，装得像模像样。当我嚼着黄菜或葫瓜时，似乎有母亲的味道，有童年的味道，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与母亲相处的日子。那是一段苦难的日子，一段辛酸的记忆，像针一样扎在我成长的岁里，在我今后人生的道路上，再难也难不过吃黄菜和葫瓜汤的那段日子，激励我勇往直前。尽管我恨它们，还是要感谢它们，是它们帮我们度过了难关。忆苦才能思甜，让小孩体验我小时候的艰难生活，懂得奶奶对儿女的舔犊之情。同时培养小孩吃苦的精神，不会被挫折、磨难所吓倒或摧跨，珍惜现在的生活，勇敢地去面对人生中风风雨雨。
　　 第三天早上，当我再次要求小孩回乡下看望爷爷时，小孩竟欣然前往，我倍感欣慰。每次回乡下，父亲照例摆上“牲辰”烧纸敬神，告诉母亲我们回家了，请她保佑我们。我们会在神龛前恭恭敬敬鞠上三躬。开饭前父亲给母亲盛上饭，毕恭毕敬地请母亲吃饭，如同窃窃私语，这是父亲多年保持的习惯。见此，我又想起那个梦，泪湿润了双眼，我要一直给母亲贡饭，把餐桌的正位留给母亲，永远留着，让母亲永远在我们身边，在我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