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须弥山或艾佛勒斯山中，
　　 夜宿于积雪之下的洞窟，
　　 并被大雪和严冬的厉风
　　 抽打其裸居之地的隐士们，知道
　　 白昼周而复始带来黑夜，黎明前
　　 他的荣耀和碑铭消逝不见。
　　 ——叶慈《须弥山》
　　
　　 向北三十里，跨过那座雪山，应该就是荒北寺。父亲指了指辽阔的草原，说了这么一句。
　　 作为探险家族一员，生下来就肩负着古老的祖训，去找到传说中隐秘的荒北寺。至于为什么要去找这荒北寺，祖训中并没有提及，或者原因湮没在历史长河中。
　　 一种猜想是我们家族的祖先就诞生于荒北寺；另一种是荒北寺里藏着神秘的宝物。多少辈人恪守祖训，前仆后继，倒在寻找的路上，或者在遗憾中老死。
　　 就在刚才，行驶在公路拐弯的地方，一辆迎面而来的卡车差点撞上来。那卡车司机一看就是个酩酊大醉的酒鬼。这是否又预示着些什么，我的心有些慌乱。
　　 我们把吉普车停在公路边。并排站在一起，望着金色朝阳下鲜花如织的毛卜拉大草原。大草原的边缘，抵挡着美玛措湖的雅拉雪山仿如白漆栅栏一般连绵不断。那雅拉雪山几乎就是地球的边界，谁要是一不小心，弄不好就会掉进宇宙的深渊。我们要找的荒北寺就在雪山的另一边。
　　 毛卜拉草原的八月虽然是一年当中最美的季节，但早晨的天气还是很冷。风像一群蜥蜴，从身上爬了过去，裸露的皮肤不自然地颤栗收紧。我解下系在腰里的红色冲锋衣，穿在了身上。竖高领子，以抵挡从雪山上不断吹来的冷风。
　　 冷风中那雪的味道甜丝丝的，很像一个月前妻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新鲜，冰冷。临别的晚上，我抱着妻子吻遍了她的全身，妻子恳切地说，别去找那该死的荒北寺，那就是个诅咒。你想要将出生的儿子一辈子看不到自己的父亲么？
　　 背起背囊，我们一脚踏入满是马蹄印的小路，向着草原深处走去。途中，我们遇见一个藏族少年，右臂上长着虎皮斑纹。即使整条右臂裸露在羊皮袍子外面，他也没有表现出一点受凉的样子。虎皮斑纹照亮了他的整个身体，很不可思议。
　　 一条黑色的小藏獒跟着他，憨敦敦的，牙才刚刚长齐。我从背囊侧兜里掏出一颗苹果递了过去。少年接过苹果，美美地咬了一口，然后把苹果举起在一只眼睛前面，闭上了另一只眼睛。
　　 他咽下嘴里的苹果，颇为严肃地说，我可以透过一颗残破的苹果看到这条狗的一生。少年在说这句话时，深沉得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完全看不出少年应有的那种天真烂漫的神情。而他的汉语出奇的标准。
　　 我问，那你能不能透过这颗苹果看到我的一生？
　　 不能，少年说。接着又说，如果让我看到你的一生，我得透过这条狗的眼睛。
　　 他冲着我露出顽皮的笑容，然后一边吃着苹果，一边逗弄着小藏獒，换成少年般天真烂漫的神情。我想他是在戏弄我，调皮孩子。
　　 父亲走在前面，回头喊我，叫我赶紧跟上。
　　 我对少年说，你是个有趣的小伙子。
　　 少年立刻直起身来，讳莫如深地看了我一眼，低声说，你们一辈子都找不到荒北寺。
　　 我还想问他为什么，少年却已反向奔跑而去。他奔跑起来轻盈得像一匹哈达。小藏獒追逐着少年的脚步，几次在草丛里跌倒。
　　 快步走到父亲身边，父亲问刚才跟那孩子聊什么呢？我笑了笑，说没什么，只当是个玩笑吧。
　　 露水很快就打湿了裤脚和登山鞋。一支鹰的羽毛停顿在空气里。草原上连一丝风都没有。那一刻，世界陷入了邃古般的寂静。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想法，也许我们应该像个朝圣者一样，五体投地，一步一个等身长头，一直叩拜到荒北寺。
　　 几天前，就曾遇见过一个叩拜等身长头的朝圣者。那是一名骨瘦如柴的康巴汉子，他那一双悲伤的眼睛，让人看了真想流下泪来。他的手上用牛皮绳系着两块护板，一张生羊皮挂在胸前。那张生羊皮权且当作他的上衣。他那赤裸的脊背受到长年的日晒，变得像一块被反复锻打的黑铁。他一次次匍匐在石子路面上，那张生羊皮都快要磨透了。
　　 八月草原的阳光简直像刀子一样，随着太阳逐渐高升，大地开始热气蒸腾。脊背上的汗水已经湿透了冲锋衣，人也有些迷糊起来。没小心一块石头在脚下一绊，我一头栽倒在草丛里，并没有受伤。草很厚实，就像扑倒在柔毯上。
　　 我对父亲说，停一下吧。然后脱掉冲锋衣，头枕着背囊，仰躺在地上。看到天上有只大秃鹰，张开巨大的翅膀，一动不动地悬挂在天上，像标本一样。它盯上了我们。
　　 父亲坐在我旁边，开始喝水。草原上一丝风都没有。由于太阳光的强烈照射，身周的青草和鲜花香气馥郁。
　　 父亲问我，累了么？
　　 我嗯了一声。其实一点都不累，只是觉着心慌。
　　 如果要说累的话，最累的应该是12岁骑车去拉萨。在我那个暑假，我带着父亲沿着川藏线骑自行车去拉萨。父亲规定食宿、路线由我决定，整个过程必须骑，再累都不能推着走。我们整整骑行了22天，经历了各种危险、磨难，当然也欣赏了沿途无数美丽的风景。其间，有争吵，但更多的是彼此的关心和鼓励，还有快乐和感动。但真的累，终于到了拉萨，觉着腿有点不是自己的了，来不及洗澡，我躺在床上睡了一天。第二天醒来，阳光照耀周身，冥冥中有一丝神谕，我能清楚地看到空气中、阳光里漂浮的尘埃。心里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充盈、愉悦、温暖、自由和满足。
　　 我亦爱上了探险。之后读书期间每一个暑假，他都带着我徒步探险。尼泊尔海拔8091米世界第10高峰安拉普尔纳雪山、海拔6168米的雀儿山、海拔6740米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峰、海拔6032米仙乃日雪山、海拔6721米冈底斯山脉第二高峰冈仁波齐峰，我们都去了。
　　 父亲一直是我的榜样，像他那样，我逐渐长成一个男人。至今记得我第一次攀上顶峰是在雀儿山，父亲先我一步登顶。风雪很急，等待着的父亲的脸被冰块划破了十几道口子，嘴唇也被冻得乌紫。他呼着白气，咧着嘴笑，冲我举起大拇指。我能读出他眼神中的那种自豪，心疼，欣慰。
　　 父亲站起身来，喊我起来，说天色晚了，会影响登山。
　　 一会儿起大风，天空转瞬乌云密布，大雨不期而至。我们在草原的中央，进退两难。还好雨只下了一会，云就散开了。太阳炙烤着大地，蒸发起刚下的雨，水汽氤氲，更觉着潮热。我们走得更慢，更小心，去避开危险的泥潭，它们隐藏在潮湿松软泥泞的荒野地带，像吃人的丑陋罗刹。
　　 一路上父亲反复说，看见寸草不生的黑色平地，要小心了。同时，还要留意青色的泥炭藓沼泽。有时，水苔藓满布泥沼表面象地毯一样，这是最危险的陷井。如非要走过满布泥潭的地方不可，应沿着有石南草丛的高地走，因为石南都长在硬地上。
　　 父亲时而向前投下几块大石，试试地面是否坚硬。偶尔用力跺脚，如果地面颤动，很可能是泥潭，我们又重新绕道而行。就这样20里的草原我们走了一天，夕阳擦亮积雪的时候才走到山下。
　　 在夜幕初临的时刻，我们扎起帐篷，燃起篝火，煮了咖啡，吃了几块面包和一些高原乳酪，静静地等待着月亮升起。
　　 我们清晰地听到了狼的嚎叫，在旷野中回荡，原始，凄冷，惊悚。我从背囊里抽出一把长约两尺、宽约三寸的刀子。在一个小镇上买的，藏族匠人制作精美的刀子。在古代，刀子可是男人最忠实的伴侣，有时候，它比一个女人还要珍贵。父亲说，不怕，狼在山的那头。我们又找了些柴草，把火点得更旺。
　　 我对父亲说，爸，你先睡吧，上半夜我守着。父亲点头同意，转身进入了帐篷。
　　 圆圆的月亮升起，银色的光辉照在眼前高大的雪山上，泛出饱和的银灰色的光来，压迫感陡升，让人觉着雪山的坚实和高不可攀。明天我们将要征服这座雪山。
　　 第二天我们全副武装开始爬山，刚踏进半山腰的雪域，天空适时的下起雪来，每一片雪花都覆盖得恰到好处，亦湮没来时的痕迹，整座山似乎只有我们俩。如果发生了什么，也只有天空那只秃鹰知道我们来过。
　　 我们攀登到四分之三处时，遇到一个约200米高的雪壁，本来松软的只有四五十度的雪坡陡然变成了将近75度的坚硬的雪壁，我们别无他径。
　　 寒冷的气温将手变得僵硬而疼痛。风速至少在七级以上，走不了几步，雪镜和氧气罩里就灌满了冰粒，不得不停下来清理。冰镐在插入雪地中的那一刹那，需要抗拒着极大的阻力，想与雪面保持垂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暴风将脆冰碎片、雪片、风蚀的页岩……一切可以一掀起的高高地抛向空中，又急速、无序的扔出，并且不断地重复着动作，像是乐此不疲于一场疯狂的游戏。
　　 此次，我攀在前面，父亲在后面。我听到父亲一声叫喊，回头一看，身后空荡荡的，父亲不见了。没有奇迹发生，我似乎看到，父亲下坠的身体裹着雪，积聚成越来越大的雪球，从雪山的顶端滚落下去，最终成为雪山的一部分，神圣而悲壮。没有半分犹豫，我坚定地往上攀，眼眶潮热。
　　 祸不单行，不幸接踵而来。突然听见“嘣”的一声巨响，是一块硕大的雪檐塌方，引发了雪崩。听到震天动地的轰隆声，看到白雪如排天巨浪，崩腾而下，即将越过头顶。我收回目光，深深地叹息，准备带着遗憾死亡。
　　 但这最后的一瞥，竟让看见了一桩奇迹。一个红衣喇嘛踏着翻腾的白色浪花，像在平坦的地面上闲庭信步似的，向我走来，身旁是一头虎一般威武凶猛的黑色藏獒。
　　 我是在做梦么。
　　 红衣喇嘛走过来，拉起我的手说，噢，可怜的人，请允许我带你去荒北寺。
　　 突然我眼里生出泪水，流淌下来。因为我看见红衣喇嘛袒露在袈裟外面的右臂上长着虎皮斑纹。然后黑暗吞噬了我，我隐约听到波涛轰轰的撞击声。
　　 睁开眼，我发现自己在一个洞窟中。中央有一个残缺的等人高佛像，半边身子塌了，左眼被人挖去，让人觉着狰狞可怖。难道这是荒北寺。我在洞窟里搜寻，只找到一个黑色木头面具，除了砂砾，再无其他东西，面具背后刻着梵文——“荒北寺”。
　　 我觉着荒唐，哈哈大笑。想到不久前为此丧生的父亲，泪流满面。终于找到荒北寺了，除了一个木头面具，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仔细打量起这个面具，面具额头上面有个菱形卡槽，以前应该镶嵌着宝石，但被人拿走了。我恼火极了，使劲地把面具扔出洞外，阳光照在雪地的面具上，面具表面泛起金色的光芒。
　　 我点了根烟，静静地看向天空，蔚蓝如洗，清澈高远。那只追踪了我们两天的秃鹰依旧一动不动地，悬在头顶，阴魂不散。我跑出洞外，又把面具捡了起来，装入背囊里，我要拿回去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我找到了荒北寺。荒北寺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个破面具。这样我的儿子就不用去找见鬼的荒北寺了。
　　 我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膝盖已被冰岩磨破，殷红的血从工装裤里渗透出来，却没有觉得疼。
　　 第三天中午，我攀下山峰，走进来时的草原，疲惫至极。想起父亲，就觉得思念像一群居住在身体里的蚂蚁，昼夜不停地嚼食着我的筋骨血，啃啮着我的心肝肺。真的想大哭一场，可是，除了干嚎，眼睛里却没有泪水，仿如荒漠。
　　 眼前凭空出现一个大湖，我甩掉背囊，脚步踉跄地扑到湖边，像头牦牛一样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水面上有一张脸的倒影支离破碎。
　　 我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话，“湖是有记忆的。它会记住每一张在它面前出现过的脸。”
　　 也许是太累的缘故，才会出现幻觉。在心中安慰自己。太累了，还会出现幻听。
　　 我转头往旁边看。那个虎皮斑纹的少年正躺在一块刻着彩色六字真言的巨石上，正午的阳光直射着少年胸脯上的虎皮斑纹。那虎皮斑纹几乎像被太阳点燃的火焰。唵，嘛，呢，叭，嘧，吽。少年念诵着六字真言，缓缓睁开眼睛，直视着光芒万丈的太阳。那只黑色的小藏獒兀自在岸边玩耍。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果然有一张脸若隐若现。那张脸似乎不是我的脸。那张脸更像是父亲几天前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一会又变成妻子万般温柔美丽的脸。
　　 我走近少年说，我找到荒北寺了。
　　 少年回道，从你干燥的眼睛里能够看到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再次见到这个少年我慌张起来，手足无措，好像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菩萨，他可以轻易地拯救我。我急忙从背囊中取出那个面具，双手递给他。
　　 少年起身接过面具，走到湖边，从水里捞出一块鹅卵石，然后镶嵌在面具的卡槽上，递给我庄重地说，戴上这个面具，可以还原之前的一切。还有，千万别再来找荒北寺了。
　　 少年直起身子，沿弧形的岸走向雪山豁口那儿。午后微微倾斜的太阳拖着少年的影子。那影子越拖越长，仿佛一种藤类植物，在地上潜滋暗长。那只黑色的小藏獒像猎杀野兔一样欠妥，追逐着少年的双脚。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听见了少年发出的一声叹息，只是清楚地看到少年剧烈地摆动双臂，似乎就要飞起来。
　　 在雪山豁口那儿，遥遥望见那长着虎皮斑纹的少年变成了一个缓缓移动的黑点，再一眨眼，那黑点倏忽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