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铃对潮音说，爷爷坐在圈椅上抽草烟的时候，告诉我一个成语，天长地久。
　　 倾铃的嘴巴贴在潮音的耳朵上，说，我是天长，你是地久。
　　 潮音坐在杏花树上，粉白的花瓣落在细软的头发上，微笑，露出两排不齐整的牙齿。
　　 潮音问倾铃，那是多久，会长过我的生命吗？
　　 倾铃点头。——题记
　　 【一】
　　 潮音是来自城市里的姑娘，妈妈送她来到外婆家里。在路上遇见倾铃，她扎着两根粗长的羊角辫子，站在公路旁边的杂草丛中。潮音叫妈妈停车，她在车窗口仔细看倾铃，倾铃的眼睛望着天空。飞机的声音轰隆隆地划过天际，天空被一条白色纹路分成两半。
　　 倾铃回头看见潮音趴在车窗口，两只眼睛安静地盯着她看。
　　 倾铃说，你坐过飞机吗？
　　 潮音摇头。
　　 倾铃说，你不是城市里的孩子么？怎么会没有坐过飞机？
　　 潮音说，因为我还没有长大。
　　 倾铃说，那等我们都长大的时候，一起去坐飞机。
　　 潮音来到外婆家里，妈妈在夜里不停地接电话，第二天妈妈要离开。
　　 妈妈对潮音说，音音，妈妈明天要回城里去，从此以后，你在外婆家里生活，和倾铃一起上学。
　　 潮音点头，抱着妈妈的头，问，你会来看我么？
　　 妈妈点头，说，当然会来看音音了，妈妈现在有事，必须要离开。外婆会像妈妈一样照顾你、爱你，你要听外婆的话。
　　 潮音趴在妈妈肩膀上，小声哭泣，说，我舍不得妈妈。
　　 妈妈抱着潮音，在怀里给她唱歌，唱的是《RedRiverValley》，加拿大的民歌。
　　 潮音很快睡着，醒来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在身边。外婆家里的黑木窗子上蒙着一层厚厚的薄膜，潮音感到阳光刺透薄膜，照射到屋里的凉椅上。她听见外婆在厨房里唱歌，和妈妈唱的是一样的歌。她躺在木架子大床上，床顶上是绣着熊猫图案的蚊帐顶，陈旧的棉布气息，像一朵朵洁白的栀子花开在空气中。
　　 外婆做的早饭是加了花生米的稀粥，粘稠的米粒被花生染成红色。潮音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清香的米饭。
　　 她问外婆，为什么这里的米粒比妈妈买的还要好吃？
　　 外婆说，因为这是外婆自己种的稻谷。
　　 潮音点头，说，以后我都可以吃外婆做成的米饭了，真好。
　　 外婆看着潮音，一直微笑。
　　 潮音和倾铃一起上学，村里的小学，四合院形式的构造。没有楼层，厨房是一间灰暗的窄小房间，工作的阿姨坐在大锅炉后面砍柴生火，潮音闻到喷喷的米饭香味。
　　 教室里的墙壁上挂了四幅图画，梅兰竹菊四君子图。黑板前面贴着五星红旗，两边是毛主席的语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潮音坐在木凳子上，发出吱呀的怪声，感觉整个椅子快要散架了一样。
　　 倾铃拉着潮音的手，坐在花坛旁边，石蒜花开在身后，白色和粉红的花朵，形状似莲花，黄色的花药着生在花丝上。倾铃摘了粉红的花朵，插在潮音耳边的头发里。
　　 倾铃说，潮音，你来扮公主，我来扮宫女。
　　 潮音忍不住笑了，说，我像公主吗？
　　 倾铃点头，说，我们都觉得你像公主。
　　 潮音感到班上的同学充满热情，他们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她，只是因为她来自不同的地方。
　　 班上的男同学会折纸飞机送给潮音，潮音对他们说谢谢，他们会感到不好意思，然后对潮音微笑。
　　 放学的时候，潮音和倾铃去学校外面的小卖部里买零食，买够一路吃回家里的零食。她们在路上边吃边说话，太阳在山里慢慢下沉。潮音喜欢这样温暖闲适的时光，她经常抬头看天空里的云朵，城市里的天空从来没有这么蓝过，白云更没有这么洁白，毛茸茸的白云，像绣在天空的绵羊一样，可爱洁白。
　　 下午，外婆去园子里割猪草，青绿色的红薯叶子，一把一把挽好，放进背篓里。回家喂养那只躺在木头圈里的肥猪。
　　 倾铃告诉潮音，红薯藤可以做耳环。
　　 倾铃把红薯茎秆从藤蔓上摘下来，去掉红薯叶子，向两边掰开茎秆，依次循环。一只青色的吊坠耳环悬挂在倾铃的左耳上，潮音很快学会，她们在园子里戴着植物做成的耳环，扮演电视剧里的各种角色。
　　 那时候有红色蜻蜓在晚霞里飞舞，潮音说，我喜欢这里，倾铃。
　　 倾铃说，那我们就一起读书，一起长大，一起考大学，我想要去你的城市里念大学，潮音。
　　 潮音不说话，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慢慢忘记了那个城市。离开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在屋里无休止的争吵，她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不发一言。他们争吵到矛盾尖锐的时候就开始厮打，房门被反锁，她站在门外听见妈妈的哭声。
　　 潮音给妈妈打电话，问，妈妈，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妈妈说，很快，妈妈很快忙完就来看你。
　　 杏花开放的时候，潮音和倾铃坐在树上，赤脚悬吊在空气中。
　　 倾铃对潮音说，爷爷坐在圈椅上抽草烟的时候，告诉我一个成语，天长地久。
　　 倾铃的嘴巴贴在潮音的耳朵上，说，我是天长，你是地久。
　　 潮音坐在杏花树上，粉白的花瓣落在细软的头发上，微笑，露出两排不齐整的牙齿。
　　 潮音问倾铃，那是多久，会长过我的生命吗？
　　 倾铃点头。
　　 潮音说，倾铃，我很羡慕你，你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
　　 倾铃说，你也有外婆和妈妈阿，你妈妈还那么有钱，你也很幸福，潮音。
　　 潮音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妈妈了，她也许不会回来了。
　　 妈妈真的没有回来过，潮音经常问外婆，妈妈是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来看我了？
　　 外婆抱着潮音，坐在门前的矮墙上，看洁白的鸭群从稻田里成群结队的回来。潮音每次想念妈妈的时候，外婆就把她抱在怀里，唱那首妈妈经常唱的《RedRiverValley》，潮音会在不知不觉中睡着。就像妈妈离去的那天晚上一样。
　　 外婆告诉潮音，那首歌是外婆教会妈妈唱的，外婆的家乡在甘肃，生活在海拔两千多米的黄土高原上，稀薄的氧气层，是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外婆喜欢唱歌，傍晚赶羊子回家的时候在空旷的黄土地上唱歌，只有不停地歌唱，才能缓解大自然带给人类的压力，人才能说服自己在这片土地上安逸的生活。
　　 杏子成熟的时候，倾铃带着草编的草帽在潮音的家门前喊她的名字，潮音打开窗户，看见倾铃拿着长竹竿站在木楼下望着她。
　　 倾铃说，潮音，鸡舍旁边的杏儿熟了，爷爷说可以爬到茅草屋上去，用这根长竹竿打杏儿。
　　 潮音穿上外婆在集市上给她买的塑胶草鞋，下楼的时候脚趾里钻进了灰尘，沙沙的感觉在皮肤上乱窜。
　　 潮音和倾铃在鸡舍旁边搭了一条短木梯子，倾铃在下面用手扶住梯子，先让潮音上去，等潮音坐到茅草屋上后，把长竹竿递给潮音，自己再慢慢上去。
　　 两个小女孩坐在屋蓬上，用竹竿打杏儿，黄色的杏儿有酒杯大，顺着倾铃的手势依次落在地上。有的扑通扑通地掉进了水池里。
　　 打完杏儿，潮音和倾铃躺在茅草屋上，透过杏子树的浓荫看天空里投下来的光。
　　 倾铃的头发铺撒在潮音的手心里，浓密漆黑的长发，潮音不明白这么小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营养的发质。像一条黑色瀑布散乱在手里，倾铃的头发就像这里生长的植物一样，具有旺盛的生命力，潮音把倾铃的头发握在手心里，拿到鼻子上去嗅闻，她闻到淡淡的洗发露香气。
　　 倾铃的脸上有淡淡被太阳晒伤的痕迹，潮音在倾铃脸上抚摸干红的皮肤，感到幼嫩血液里的喷薄动力。倾铃好像永远都这么有活力一样，像一株蕨类植物，就算是生长在阴暗的高架桥下面，她也会朝两边的阳光生长。
　　 暑假里，妈妈回来看潮音，潮音抱着妈妈不肯松手，眼泪一直往下流。
　　 妈妈说，音音，现在妈妈和外婆照顾你，你没有爸爸了。
　　 潮音从妈妈的怀里跳起来，问，为什么没有爸爸，他是死了么？
　　 妈妈说，他没有死，他有了新的家庭，就像我们一样，住到外婆家里来。
　　 晚上，妈妈和外婆躺在大木床的凉席上，潮音睡在妈妈身边。她们在夜里谈话，绵绵的话语，像初春的清晨，从地面上升腾的水汽。潮音在这样的氛围中很快睡去，梦里做奇怪的梦，梦见自己飞过山川河流，变成一只山雀，在松树上鸣叫，小腿在不自觉地踢被子，妈妈在夜里不停地给她盖上被子，立刻又被踢翻。
　　 外婆说那是潮音在发育生长，潮音问外婆，会不会长出和倾铃一样的乌黑头发。
　　 外婆说，多吃青菜，就会长出长头发。
　　 那几天，潮音不停地吃青菜，自己去外婆的园子里摘空心菜回来，要外婆炒菜给她吃，她想很快长出一头浓密黑发，和倾铃一样。
　　 那天刚下过雨，路上的积水还未干，太阳出来照在南瓜叶上，水珠发出晶亮的光。潮音在外婆的杂物堆里找水鞋，潮音没有水鞋，下雨的时候都是外婆背她上学，她找到外婆的黑色水鞋，上面补了大大小小的胶质补丁。她脱掉白色的长袜，将两只脚伸进两个宽大的黑洞里。走在泥泞小路上，她的脚趾像搭乘了两艘游船一样，不能轻便地行走。
　　 她不小心摔进了小路旁边的沼泽地里，身上滚了一身肮脏的淤泥，躺在地里不能动弹。她大声喊妈妈，没有人答应，再喊外婆，依旧没有人答应。
　　 倾铃看见她落在沼泽地里，急忙回家拿了那根打杏儿的竹竿，潮音抓紧竹竿，慢慢从沼泽地里爬上来。
　　 潮音站在倾铃面前，像一尊泥塑雕像。
　　 她们在小路上开始大声欢笑，不明白为什么笑。
　　 外婆的水鞋被卡在淤泥里，妈妈回来看见她和倾铃站在路上，像发现外星人一样盯着她看，她急忙跑开。妈妈的脸变得像天空里的阴云一样，黑沉沉地逼过来，她夺过倾铃手里的竹竿，要打潮音。
　　 倾铃在旁边说，阿姨，是我不小心将潮音推倒的。
　　 妈妈停下脚步，说，下雨天就在家里玩，不要乱跑。
　　 倾铃点头，朝潮音悄悄微笑，潮音也在微笑，只是笑容挡在了淤泥下面。
　　 妈妈很快又要离开，要去城里工作，潮音这次没有躺在妈妈怀里哭泣，她和外婆送妈妈离开，站在村子外面的小路上，直到看不见妈妈的背影。
　　 【二】
　　 妈妈在每年寒暑假的时候都会回来看看潮音，给潮音买新衣服和头饰，潮音确实很漂亮，天生的鹅蛋脸，白皙的皮肤。如果再有一头和倾铃一样的浓密长发就更好了。
　　 潮音会把妈妈买来的衣服送给倾铃一两件，倾铃觉得潮音每一件衣服都漂亮极了，不管是夏日里的蓬蓬裙，还是冬日里的羽绒服。她很爱惜潮音送给她的衣服，穿上这些衣服，倾铃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公主。
　　 高中的时候，潮音和倾铃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被分到了同一个班里。
　　 倾铃说，潮音，你看，我们真的很有缘，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天长地久。
　　 潮音点头，潮音也相信她不会和倾铃分开。
　　 那天，潮音在教室里看见一个男孩子在后墙的黑板上写字，板正的柳体风格，像一串串风铃依次落在黑板上。
　　 男孩子转过身来，潮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长的很英俊的男孩子。潮音觉得她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写柳体风格的男孩子。
　　 男孩子叫苏珏，潮音和苏珏走在一起，苏珏也喜欢潮音，他喜欢拉着潮音的手，一直在街上走。那时候倾铃总是跟在他们背后，一句话也不说。
　　 倾铃问潮音，你爱苏珏么？
　　 潮音摇头，说，只是喜欢，没有达到爱的地步。
　　 周末，苏珏打电话给潮音，说要带潮音去划船。
　　 潮音说，倾铃也要去，我们一起去。
　　 苏珏说，可以，你带她来吧，我在码头等你们。
　　 潮音换上淡雅的白色衬衫和仔裤，倾铃和她穿着一样的装束，三个人在湖里划船。正逢荷花盛开的时候，粉白的花朵开在水中央，潮音想起倾铃在小学时候的花坛里摘石蒜花，然后给她戴在耳边的头发里。
　　 潮音伸手去摘荷花，她捧着大朵荷花给倾铃，把倾铃的浓密长发放在荷花花瓣里。
　　 潮音说，倾铃，你看，多漂亮。
　　 倾铃只是微笑，点头。
　　 倾铃在图书馆里遇到苏珏，他很有礼貌的给她打招呼，倾铃只是沉默，沉默地一声不吭。
　　 苏珏做到她身边，说，倾铃，你怎么了？
　　 倾铃说，我正在失去。
　　 苏珏说，失去什么？
　　 倾铃说，不知道，它们像旷野上的风一样，疾驰行走。
　　 苏珏说，我能否帮助你？
　　 倾铃说，你能否同时爱潮音和我？
　　 苏珏不说话，片刻，倾铃发出笑声，如婴儿一般的笑声。
　　 倾铃说，苏，你不知道我爱你么？我和潮音是同一个人。
　　 倾铃在图书馆里吻了他的额头，然后一个人轻轻离开，窗外的蓝色鸢尾在风里盛开，一缕缕风吹进来，划过她的手指，如水一般柔软。
　　 高二的时候，潮音学了艺体，选修的音乐，拉大提琴，她想拉出妈妈和外婆唱的的那首歌，希望自己有一天站在舞台上演奏，底下会有倾铃、外婆、妈妈、还有苏珏。
　　 潮音的课程进行的很顺利，她的文化成绩也很优秀。倾铃的成绩开始下滑，像一架飞机跌落在幽深山谷里。
　　 倾铃说，潮音，我不准备读书了，我的爸爸在异地城市里生病住院，严重的脑溢血。
　　 潮音抱着倾铃，在她的肩膀上流泪。
　　 倾铃说，妈妈已经拿出了家里所有的钱来救爸爸，我必须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