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秦洛(小说)
我的同学秦洛是个顶怪异的人。上大学的时候,他就有一个癖好,不喜欢穿衣服。尤其在宿舍,他连内裤都很少穿。有时候我去他宿舍串门,看到他胯下那虎虎生威的生殖器,不免有些尴尬,而他丝毫不觉。我们私下里跟他开玩笑,都说他毕业后适合做裸模。他哈哈大笑,并不气恼。
秦洛的人生哲学,就是一个“裸”字。他说他喜欢无拘无束,不喜欢被束缚,他理想的生活环境是原始社会里的刀耕火种。我们都觉得他的观念有些断代。他说,你们现在或许还不理解这门裸的学问,等以后,再过几百年,“裸”将是一股潮流。
一年四季,秦洛都奉行穿得越少越好的原则。比如寒冷的冬天,我们全副武装,外面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里面裹着毛衣毛裤。但秦洛上身只穿一件长袖的T恤,下身只穿一条肥大的牛仔裤。我们都怀疑一个冬天下来,为什么秦洛没有被冻死。可是他真的似乎感觉不到冷一样。下雪的天气里,秦洛喜欢跑到操场上用手堆雪人。有一次他邀请我跟他一起去。我刚伸手抓起一捧雪,就觉得一股冷直窜进心里,于是赶紧把手甩干,插到袖筒里。而秦洛像个活蹦乱跳的兔子,在雪地里恣意地跳跃。他堆的雪人惟妙惟肖,仿佛一个个从天上落下来的精灵。
秦洛的好“裸”,不仅仅体现在穿着上,而是贯穿他生活的任何一个细节。他说生活里的琐事琐物,就像一件件铁链。你负担的东西越多,脖子上的铁链便越多越紧。对于每学期的考试,秦洛向来都是裸考。平时我们也未见他怎么上过课,可是每门课他都能保证及格。分数仿佛是他早就设定好的,一般就是六十到六十五分。秦洛说,少考几分我得平添许多麻烦,而多考几分,对我又无益,所以这个分数,于我而言是最最理想的。
大学四年,秦洛一直没有谈恋爱。在他的怪异思维里,男女之事似乎是羞于触及的。秦洛说假如有一天遇到了让自己心动的女孩子,他也绝对不会娶那个女子为妻。爱情也是一门裸的学问,秦洛说,假如结婚了,就等于给爱情缚了一层茧,它必将失去原先的色彩和光泽。
我们看秦洛,都是仰视的。没有人能真正懂他,他也没有朋友。每天清晨,他会带上一两本书到校园的树林里朗读。他说他喜欢清晨树叶的呼吸声,喜欢露珠跌落在地的吧唧声,也喜欢朝阳透过树叶铺散在脸上时的温暖。在我们L大整个文学院的人看来,秦洛无疑是个怪胎。
大学毕业后,我们的同学有的考了公务员,有的做了教师,有的进了工厂,而秦洛却选择回家种地。这让我们更加不解,甚至觉得他已经成为一个近乎疯癫的人。秦洛是单亲家庭,母亲在他幼年的时候出车祸而殁,肇事者赔了几万块钱了事。他的父亲原指望秦洛上完大学混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哪想到秦洛却偏偏不走寻常路。
据说,秦洛的父亲差点要跪下求秦洛换个体面的工作,但他却丝毫不为所动。秦洛说在城市里有什么好的,现在人们都熙熙攘攘往城市里挤破了头,可是再过一百年甚至只需几十年,这些曾经辛辛苦苦往城市奔的人,他们的子孙,少不了还要回到农村的。秦洛的父亲拗不过他,便只好由他。
秦洛在山间搭了间小茅屋,一个人住了进去。在茅屋的周围,秦洛开了一块地,里面种了些青菜。菜地往南,是秦洛家的果园。秦洛跟自己的父亲说,以后这果园就由我来打理。就这样,秦洛过起了田园隐居般的生活。
大约是八年后,我忽然接到秦洛的电话。老实说,我为秦洛能打探到我的号码而感到颇为吃惊。其时,我已结婚生子,在省城某初中做了几年的老师。
秦洛在电话里说:“赵强,我是秦洛。”
“啊!老同学你好,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秦洛问:“你在省立医院里有熟人么?”
我说:“我妻子的表妹是里面的护士。”
“能不能麻烦她帮我联系个技术精湛的大夫,我爹脑袋里长了个瘤子,需要动手术……”
几天后,秦洛带着自己的父亲住进了省立医院的病房。安顿好后,恰逢妻女回了娘家,我便邀请秦洛到家里做客。秦洛也不推辞,雇了个钟点工帮忙照看自己的父亲就过来了。
几年不见,秦洛一点都没有变,他的额头还是那样的光滑,一些高低不齐的胡渣,很随意地安插在嘴角的两侧。那股放荡不羁的气质,时隔多年仍有凌空之势。
席间,几杯酒下肚后,秦洛说:“赵强,你有点显老啊!”
我摸着自己的抬头纹笑道:“岁月不饶人!”
秦洛问:“弟妹和孩子可都安好?”
我说:“都好。你一直没结婚吗?”
秦洛打了个哈哈,反问:“一个人不是更好?”
我说:“你个头不高,思想却总是高我们一头。”
秦洛说:“哪里,哪里,我也只是一介俗人罢了。”说完环顾了下我90平的房子,“你现在过得幸福吗?”
我说:“幸福啥呀,在省城压力大,每个月光还房贷就要两千多。”
我又反问他:“你幸福吗?”
秦洛笑而不答。
时值盛夏,我开了空调,但屋里仍有些闷热。我让秦洛把T恤脱了。秦洛说:“不用,我不热。”
我说:“你是不热,但你不是好“裸”吗?”
秦洛说:“我在自己的小茅屋里,不论春夏秋冬,都可以不穿衣服。但是茅屋外的世界就不同了,在这个世界里我必须跟其他的人一样吃穿住行,要不然我就会被当做另类,不为世人所容。”
我笑言:“其实你已经够另类的了。”
“哈哈哈——”秦洛大笑。
那晚我们都喝多了。我留秦洛在家里住下,让他跟我一起睡床上,他偏不,找出个凉席子,在地板上一铺,倒头便睡。半夜我起床上厕所,发现秦洛内裤都没穿,光溜溜地滚在了地板上。
接下来的几天,秦洛忙着操持父亲动手术的事。他父亲的癌已经是晚期,即使手术成功也不过是多延续几天寿命而已。但是秦洛似乎并不觉得太悲伤。他告诉我,他会尽力给父亲治病,但如果父亲真的走了,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秦洛父亲动手术的那天,我专程请假去医院陪秦洛。手术室外,秦洛跟我有说有笑,医院里的护士都斜眼瞥他。
我说:“你注意点形象,这样人家会把你当逆子。”
秦洛说:“关系到我爹生死的,是他脑袋里的瘤子和手术室内给他操刀的大夫,假如手术失败,就算我在手术室外哭出一条长江,他又怎能活得过来?”我无言以对。
两个小时后,秦洛的父亲被人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不幸的是,手术失败了。秦洛父亲的面部已经被白布蒙了起来。
秦洛看着父亲的遗体叹了口气,说:“终究没逃过这一劫啊!”
隔一天后,秦洛让我帮忙雇了几个人,把他父亲送进了殡仪馆。遗体火化后,被装进一个小盒子里,秦洛很快就跟我告辞。
我问:“你要回家吗?”
秦洛说:“不回了,我想去云游四海。”
我说:“你别太伤心。”
秦洛说:“你看我像伤心的样子吗?”
我无奈地摊开双手,苦笑。
秦洛说:“我的父亲享年63岁,一辈子没走出过县城,所以我要带着他多周游一些地方。父亲是我在世上唯一的牵挂,现在父亲走了,我就真的“裸”了,这对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秦洛说完,给我一个拥抱,背着铁盒子上了公交车。
秦洛走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也不知道他是回了家乡,还是真的云游四海去了。偶尔跟妻子提起我的这个怪异的同学,她哈哈大笑。妻子说,他可真够疯癫的。
是啊,他可真够疯癫的。可是说不出为什么,他走后,我竟然还时常想念他。尤其是当我站在自家阳台上,望着辽阔的天空时,我的脑海里总会出现他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以及大学时候他用手堆起的那一个个洁白的雪人。
你说我是不是也疯了?我竟然有些羡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