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秋日的清晨，我一个人静静地走在湖堤上。
　　 此刻，湖心小岛上，没有喧哗，没有人声，只有轻浪拍崖的轻唱与林子里的几声鸟鸣。清风扑面，带来茶园的清香，远处的桔林已经挂满果实，黄橙橙的像是一盏盏中秋灯市上的小灯笼。我默默地走着，从湖堤折向树林，眼前是一条悠长而曲折的小径，不时地有红色的枫叶和黄色的银杏叶飘落，我似乎能够听到它们清脆的落地声。我想，这是大地从睡梦中醒来的叹息吧？天人合一，天地也有它们自己的心事。
　　 自从来到这座四面环水的太湖小岛，每天清晨，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静静行走，默默地沉浸在如画而宁静的景色里，默默地沉醉于这天籁之声。走得累了，我会站在湖堤上痴痴地凝视一望无际的湖水，看它风平如镜，看它涟漪微动，看它在旭日升起时，色彩斑斓的万千变化。我默默地凝视着它，我知道湖水也在凝视着我，我们相看两不厌。我似乎在这相互的凝视中，听到了我与湖水的对话，我由此常常莫名地感动。
　　 来到这四面环水的孤岛，我不晓得自己要寻找什么。
　　 当一个人在都市里住久了，当一个人的心中生出莫名的烦躁，他就会想着跳出那红尘滚滚的围城，回归大自然的宁静。宁静是生命的本源，想想亿万年前三叶虫的诞生，它的周边该是多么寂寥。每个人都有渴望宁静的时刻，渴望着能一个人看云舒云卷自由漂流，看月亮阴晴圆缺挂在柳梢头，看彩蝶蜜蜂恣意飞舞亲吻油菜花，看一枝红杏伸出篱笆引来桃花雨。然而，毕竟现代人大多是肉身凡胎，离不开习惯了的钱钞交换商品的生活。就算你想着一杯清茶，几卷薄书，闭门度日，又能向何处求？
　　 这个小岛的北边，有个小小港湾。与其说是港湾不如说是一处沙洲。那个细雨濛濛的午后，我就是乘着一叶小艇在这里登陆。没有人迎接。就连那些竹林后粉墙黛瓦的小楼上，也没有窥视的眼睛。走在山径上，我不时遇到散放的鸡群，那些老母鸡，对于我这个外乡人一点不感到惊奇，自顾自地带着一家子悠闲地觅食。我知道，在这个小岛上，我不过是个匆匆过客，一上岸，我就有了一丝天涯羁旅的愁绪。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天地间的匆匆过客，在慢慢时空的长河静沙中，留不下什么痕迹。那些春花夏草，那些锦霞晚照，那些朱门丹阁，其实都是转瞬即忘的风景。一生跋涉，行囊中背负的其实都是昨日情怀。“听长亭、青山落日，不如归去。”正像我一样，刚刚上岸，就想到了归期，而彼岸的人或许早已期待着天涯归人。人生的每一个时点，其实就是一处驿站、一个港湾，不论你行走多远，最终都要归去。
　　 沙洲的后边是深碧的茶园，说是茶园有些言过其实，因为它们并没有像大部分江南茶园那样，整整齐齐相连成片，而是左一行，右一行地间隔在枇杷、杨梅和橘树间，在这个小岛上，你分不清哪里是茶园，哪里是果园。它们纠缠在一起。果树是茶树的遮雨伞，茶树是果园的篱笆墙。
　　 我曾问种茶的老农：这样不对吧？果树、茶树混在一起，是否会串了味？老农笑答：茶有果子香，果有茶清气，岂不更美？是啊，我们经常会把自己心中的观念，当做判断是非的真理。执著于一是一、二是二，白是白，黑是黑。佛说：所有的执著，都只是一时的妄念。世间的事物，即可一分为二，也可合二为一。我们总是要把对与错，真与假，是与非像小葱拌豆腐一样，分个一清二白。殊不知，“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老子《道德经》曰：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伏。常言也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能够登陆这个小岛，也是我因“祸”得福吧。
　　 前些日子，我病了。按说，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灾的，生病应是常事，但不是个赏心悦目的事，应放在“祸”之列。有病就有痛，我头晕、头痛。找医生看了，除了血压高点，其它也没啥大事，可就是头痛难忍。无奈，就又找了一家更大的医院去看医生。大医院比小医院热情，不像小医院只有寒酸的血压计，人家是CT、心电图、B超、验血……都过一遍，不过诊疗下来，还就是血压高那点事。大诗人王安石说：“病身最觉风霜早，归梦不知山水长。”找不到病根，我不罢休啊。我想算了，可脑袋痛得不答应。于是，找专家门诊。老中医把脉过后，开出一方：“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他对我一笑：你这病，乃是事烦心躁所致，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休养一阵即可。他大笔一挥大方地写下建议：病休一个月。
　　 一个月我可消受不起，半个月吧。半个月我可以用假期去抵。
　　 我想，这个老中医确实厉害，我的确是心病大于身病。这一阵子，因为方案、因为项目、因为工作目标，常常地约人碰杯豪饮、争执对错，继而斟酌细节、挑灯夜战。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不错，佛祖果然高明。身病多由心病生。
　　 我想，既然病痛得没法工作，倒不如与病痛友好相处，大家互谅互让。虽然这病不是我发请帖邀请来的，但既然来了，就是我的客人，不如带它出去旅行一番，或许它高兴了，会提前离去。这样，我就带着头痛脑晕上了湖心岛。
　　 不用再“朝九晚五”的上班做事。上岛的第一天，我美美地睡了一大觉，一觉睡到自然醒，直到眼见东方红。岛上没有网络，用不了电脑，没有了都市里灯红酒绿的喧嚣，也没了“半夜机叫”的打扰，一杯清茶，一本书，我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太阳好懒，月亮好懒，它们在天上呆得好长，走得好慢。特别是黄昏时节，太阳已经西斜，可它就是磨磨蹭蹭地不肯落到湖水下面。
　　 我坐在湖边的礁石上，看夕阳把玫瑰般的晚霞，徐徐地蒙在湖面上，西边天际深处，厚重的云层，色彩浓淡有致，从浅黄到深红，湖光山色，浑然相融。回首岛上，村庄、梯田、茶树、果林、竹丛、篱笆，也在光线里不断变幻。这样的景色，早已被我抛弃在了儿时的记忆里，如今见了，感到那样的亲切、温暖，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不由得湿了眼角。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这是庄子在《齐物论》中的一段话。人的一生都在忙忙碌碌中，做自己的奴隶，做物质的奴隶，做别人的奴隶，为了子女、工作终身服役，最后却一无所有的离去。
　　 人真是个可悲的动物，一生都在验证一个悖论。我们为了自己的幸福，为了家庭的幸福，拼命工作，拼命挣钱，为此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斗得不亦乐乎，结果却是，时间如白驹过隙，我们却在庸庸碌碌中用尽了智慧，耗尽了生命，把一生的时光消磨殆尽，却始终没有揭开生命的奥妙和秘密，没有享受到生活的幸福与快乐。我们生命中的太阳还没有升起，身体已经在黑暗中陨落。人原本要做自然的主人，却选择做了生活的奴隶。为了富贵、虚荣、嫉妒，却放弃了精神与身体的自由，这个到底值还是不值？
　　 我在岛上暂别了烦恼，却又感受了寂寞。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病症在日日减缓。看来那句西方谚语说得对：“病痛是教会人休息的女教师。”在岛上的日子里，除了清晨和傍晚沿着湖堤散步，其它的时间，我就去岛上的村庄、茶园、果林、山坞、港湾和小庙游玩。午后，我会提了一壶茶，找个僻静的小亭子，倚在亭柱上静静地读几页书。
　　 这个小岛，其实就是太湖中的一座小山。到各处游玩，免不了的是要走山道。山道弯弯，高低起伏，有些地方铺的是鹅卵石，有的地方是青石板，也有临近人家的地方铺的是古朴的大青砖。这山道远比都市的大马路来得干净，雨天无泥，晴天无尘。有的是旧时代留下的手推车车痕，还有悠悠岁月里生了灭、灭了生的地衣、青苔。
　　 人生其实也是一条山径，只是这山径开在一梦中。梦里几度桃花落，几度夕阳红。只不过这百年人生，只是宇宙间的刹那，像一颗流星过眼，像是一闪即逝的烛影。想到生命的短暂，那些如鲠在喉的恩怨，那些爱恨情仇，那些是非曲直，那些前缘旧债，何不让他们都如空山落叶，山涧溪流，随梦一去无痕？
　　 山道在村舍间穿过，在树林、竹丛中蜿蜒，有时紧贴湖面，有时直下山坞。山道边上，大多是新盖的小楼，白墙刷的亮眼。也有些百年老屋，高高的风火墙、矮矮的女儿墙，站在屋脊一侧的短烟囱，窄门高墙，三面转楼，一枝长杆，挑出一扇花窗。门楣、窗檐上是精致的木雕、砖雕。透过门洞轩窗，隐约可看见里边的天井小院。在这庄严、宁静、有些晦暗、封闭的小院里，仿佛时光凝固，岁月永恒。
　　 我想，那些祖祖辈辈住在这里的山民、渔家，世世代代守着这样一处心灵的净地，闲看庭院花开花谢，静听湖水潮起潮落，这过的便是神仙的日子，远胜于我们这些山外来客，来来去去，聚散离合。
　　 善良的岛民，还在山道间，修了几处草阁、石亭。亭阁中有石桌、石凳，供人走累了歇息、观路、望景，或者下棋、读书、品茗。山上还有一座小庙，庙虽然小，却也晨钟暮鼓，罩着一处禅境。芸芸众生中，有几人真能大彻大悟，不过是想着在浮躁中获取短暂宁静，在寂寞里平缓一下孤寂的心情。又有谁能真正渔舟唱晚，弄月放舟，从此全然放下，干干净净？
　　 走在山道、湖堤上的日子里，我一心自悟，遐思飞扬，似乎想明白了许多，而不明白的更多。
　　 我的头痛、头晕的症状在渐渐减轻，一边休养一边吃药，血压也渐趋正常。我渐渐感到我爱上了小岛上的慢生活，我觉悟到人在自己的生命途程中，完全不必一往无前地匆忙行进，应该走走停停，留点时间给自己，细细赏玩岁月小径边上的风景。但是，一个现代人，是无论如何离不开凡人的世界的，一番短暂的休憩后，还要回到红尘里去打滚。
　　 这个午后，我正在山径边一座小亭子中读书，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西方音乐，仔细聆听，竟然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交响曲的源头，是路旁一栋粉墙黛瓦的二层小楼。这让我意识到，今天的中国早已没有了隐逸之地，就是这样一座四面环水的湖中小岛，也到处渗透进现代化开放的气息。
　　 听着这熟悉的曲子，我仿佛看到了贝多芬的故乡，那里有苹果树林、麦田草地、有慵懒的奶牛和尖顶的教堂，和煦的阳光下，一只风笛在吹响。这首208年前描摹欧洲大陆田园风光的交响曲，估计在今天也已经找不到它的故乡。岁月匆匆，沧海桑田，无论中外的现代人类都早已丢失了自己旧有的精神家园。
　　 听着这首美妙的曲子，我再也没心读书。于是，我走出小亭，徜徉山间。远处太湖上，一片蒙蒙水汽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正冉冉升腾，秋风里湖中的圈圈涟漪泛着粼粼光波。近处，茶园翠绿、橘橙金黄，红枫似火。飘落的银杏、榆树叶儿，像是蹁跹翻飞的蝴蝶。山顶小庙的黄墙和琉璃瓦也褶褶闪光。
　　 阳光明丽，天空晴朗，小溪在山间流动，小鸟儿在竹林里歌唱，此时此刻，所有这些大自然中的律动，都成了我心中的一片安宁。
　　 从山上下来，我又一次默默地站在湖堤上。我一直沉默着，静静地看着太阳沉入湖底，静静地等待夜幕降临。在离岛前的最后一晚，我需要跟它做最后一次心灵沟通。
　　 明天，我就要离开小岛，而我对人生下一程的遐思，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