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十月，却已有些同事聊过年的事情了，满脸堆笑，仿佛第二天就到翌年正月初一似的。恍惚间，忽然有一位同事轻轻问我：“小覃，小时候过年你得压岁钱多吗？我每年差不多得五十块钱呢！”我淡淡一笑，良久不语。其实并不是我不愿意回答，而是神情有些忧伤，就不大想触及那些横卧心坎多年的旧事。
　　 在我很小的时候，或者准确地说是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健、华两兄弟是我最好的玩伴，他们家有些亲戚（我家邻居）在外打工，显得比较“有钱”，当中有个亲戚是城里交警队的，每到年底就会开着一辆三轮摩托车回家过年，穿着写有“公安”二字的制服，很是威风。正月初一，健、华两兄弟早早就跑到我家里叫我陪他们去拜年，说我照着他们的话对他们亲戚说一遍，也会像他们一样得些压岁钱。我当时还不大懂事，加上父母从不给过我什么压岁钱，所以就高高兴兴地和健、华两兄弟一起去给他们的亲戚拜年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当时根本就不像是去给人拜年。在雄武叔（父亲的发小）家商店门口，健、华两兄弟笑着，轮流对开三轮摩托车回家过年的交警亲戚说：“阿叔，新年好！恭喜发财！”
　　 “乖！”交警亲切地说着，分别递给健、华两兄弟五块钱——两张崭新的钞票。在我当时幼稚的心里，五块钱足以让我欣喜若狂。因为，我们小孩子买什么东西都是以角来计算的，如一角钱可以买两颗糖。我于是高兴地把健、华两兄弟说过的话对交警重复了一遍，“阿叔，新年好！恭喜发财！”我一说完话就望着交警手里其它崭新的五块钱，眼睛里充满了渴望，但我预想中的一幕却迟迟没有出现，只见交警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慢慢地映入我的眼帘，接着，他慢慢地把手上剩余崭新的钞票装进衣兜里，整个过程是那么的慢，慢得让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眼角微微有点湿润了，偏偏这时商店里爆出了一阵阵爽朗的笑声。是一些大人的笑声，他们在嘲笑我，而我在他们爽朗的笑声里羞红了脸，没一个人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的难受。我几乎是红着眼回家，此后至天黑我都没有出过一次门，伏在家里唯一的一张八仙桌上大半天，弄得母亲也跟着纳闷了大半天，一个劲地问我是不是病了。
　　 与我同辈，但年龄与我父母相仿的邻居交警怕是永远都想不到，当年他那些动作会把我强烈的自尊心伤得那么深，深得我拒绝亲近任何一个要我先开口说“新年好”或“恭喜发财”后再给我压岁钱的长辈。犹记得，我上学前班这年春节，也是正月初一早晨，健、华两兄弟早早就跑到我家里叫我陪他们去拜年，任凭他俩磨破嘴皮，我都没有答应。两兄弟最后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只要你陪我们去拜年，就算我叔叔们不给钱给你，到时我们也会各自分点钱给你……要是骗你，我们不得好死！”我依旧摇头拒绝，不为所动，健、华两兄弟只好悻悻离开我家，拜他们的年去了。
　　 寒风凛冽的午后，刺骨的冷，健、华两兄弟重新出现在我家的堂屋里，二人眉开眼笑，数着他们上午去拜年后得的压岁钱，每人手上大约三十块钱，似乎是想着让我分享他们的喜悦之情，但我总觉得他们其实是在奚落我呢，因为华对我说道：“早上叫你陪我们去拜年你不去，要是你去了，说不定我那几个叔叔也给些钱给你，你看看我手里这几张新新（崭新）的五块钱都是他们给的。”我衣兜里的钱虽然加起来还不到两块，可我却不羡慕健、华两兄弟什么，甚至对他们手里的压岁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眼前如是飘过交警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我心里竟隐隐有点疼。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一晃眼，又是一年的春节了。除夕上午，在我家对面开商店的祝伯伯到我家吃午饭时，很是慈祥地跟我说道：“明天早上，只要你去我家商店里和我讲‘阿伯，新年好！恭喜发财！’这句话，我就送一支玩具枪给你……别忘了啊……”我腼腆地点着头，然而次晨我带着妹妹到祝伯伯家商店里看电视时，并没有和他讲：“阿伯，新年好！恭喜发财！”这么一句话，而祝伯伯也没有送支玩具枪给我，他似乎一直在等我开口，结果注定是失望的——三年前，健、华两兄弟的交警叔叔已把我所有关于新年祝福类的话冻结于心底深处了。
　　 带着妹妹回家吃完午饭，我就一直呆在家里烤火，足不出户。黄昏时分，健、华两兄弟和锋、重两表侄来我家里，他们手里都有一把左轮玩具枪，叫我陪他们玩游戏，我摇着头拒绝了。在我看来，要玩的游戏显然伤了我的自尊心，当时年纪最大的健对我说：“我们玩公安抓坏人的游戏，有枪的是公安，你没有枪你是坏人，我们四个抓你一个……”我红着脸反驳了健：“你才是坏人！凭什么说你们是公安，就我一个当坏人？”
　　 “你见过电视里哪个公安没有枪？哪个坏人手上有枪？”健“据理力争”，我却丝毫不妥让，最后闹得不欢而散。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悄悄站在我身边，他显然听到我和健讲的话了，轻轻地问我：“从辉伯（祝伯伯）早上不给你枪吗？”我点点头，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父亲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钱递给我，很是怜爱地对我说道：“这两块钱给你，你拿去买把枪吧！”我高兴地从父亲手上接过钱，撒腿跑进祝伯伯家商店，有些兴奋地对祝伯伯说：“阿伯，我买一支左轮手枪！”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笨，跟阿伯讲一句‘新年好！恭喜发财！’很难吗？喏……送支枪给你……阿伯不收你的钱……”祝伯伯笑着从货柜里拿出一支左轮玩具枪递给我，顺便将我摆在柜台上的两块钱塞进我手里。“谢谢阿伯！”我道了谢，高高兴兴地拿着枪、钱回家，当我把两块钱递给父亲时，父亲却摆摆手，笑着和我说道：“这两块钱，你留着用吧！”于是这两块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是童年时代父亲唯一给我的一次压岁钱，此前此后父亲都没有给过我任何压岁钱。
　　 有一首古诗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真有几分道理。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不知交警犯了什么错，他不仅城里的房子被没收了，而且工作也没了，拖家带口，灰溜溜地回到村里务农，整个人显得苍老了很多。每当在纵横交错的黄泥路上，看到交警驾着牛车拉各种家畜粪便堆放他家地头，想起他早年骑着三轮摩托车在村道上一路风驰电掣的情景，我心里先是生出丝丝同情，继而有些难受起来——也许是因为交警的女儿和我是同学，也有可能是我心里从来没有恨过交警什么。
　　 待我能以沉稳的心境面对交警时，已是参加工作后的事情了。我步入社会的第五年，由于上班的城市离家不大远，休息日经常坐班车回家帮哥、嫂干农活。一个冬日的傍晚，夕光灿黄如金，我正在自家地里砍（割）桑树，交警忽然从他家桑树地里走到我的面前，笑着问我：“身上带有烟么？”我微微诧异，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交警却已说道：“我早上出门急，忘记带烟了，一天不得抽根烟的话，我总觉得没什么精神。”因此，我从衣兜里掏出香烟、打火机，和交警一起坐在地头吞云吐雾，两个人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听到交警感慨地说：“这年头，做什么都难！种甘蔗难，养蚕难，可是你如果一样都不做的话，难免不被活活饿死……”我也有点感慨了，实在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有一天与交警坐在地头随意地拉家常，几乎忘了他曾使我难堪的一幕。竟似理解了他。想想我又不是他什么亲戚的孩子，他确实没有理由给我压岁钱。
　　 年底时，一连几日天气出奇的好，暖阳融融。我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扯把椅子，坐在老屋的房檐下晒晒暖阳，有时闭着眼睛，任凭心情在往事的汪洋里沉浮。感慨与忧伤，希望和惆怅，还有更多的人生况味，都渐渐融入暖阳里。到了空气中散满幽微火药香的除夕，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堂屋里看春节联欢晚会时，嫂子忽然用普通话，笑着教五岁的侄儿：“宝贝，明天早上你别忘了跟小叔说‘小叔，新年好！恭喜发财！’啊，不然小叔不给你压岁钱。”唬得侄儿怔怔地望着我，仿佛想不通，为什么要说句话后我这小叔才肯给他压岁钱。我温和一笑，摸摸侄儿的小脑袋说，明天早上不说什么，叔叔也会给你压岁钱的。
　　 次日早晨，看到我洗漱完毕，侄儿就一直围着我转，随着我从老屋到新宅，却又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简直就是我小时候的翻版，我自然能读懂侄儿的心思，正要给他压岁钱时，突然有四个与侄儿年纪相仿的小孩从门外跑进来，两个是干哥、干姐的孩子，另外两个是他们邻居家的孩子。我掏压岁钱给侄儿、干哥干姐孩子的时候，两个与我没有任何亲戚关系的小孩都怔怔地望着我，他们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我没有一丝犹豫，就把四张崭新的20元钞票平均分给了这两个小孩，但我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让那么明亮的两双眼睛蒙上失望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