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队保管员老辛的帐出了岔头，200多斤豆种和一块豆饼说不准清楚去向。老辛指天划地：“反正豆种下了地，豆饼喂了马，我要是贪污一丁点，我全家人死绝了根。”但赌咒发誓是顶不了帐目的，老辛把钥匙扔在地上，跺着脚骂：“费脑筋出力气，一个响屁都听不到。这出力不讨好的营生谁爱干谁干。”
　　 老辛那是叫劲，得队长捡起钥匙，递到他手里哄着，给台阶下。可老光棍宁保秋把钥匙捡了起来：“总得有人干吧？实在不成，我管几天试试。”
　　 “好、好、好！”老辛笑得比哭都难看，“我举双手赞成。”就这样，宁保秋当上了仓库保管员。
　　 小五队没几个认字的，求爷爷告奶奶似的选了老辛，队长没少受他拿捏，一天给半天工夫管仓库不说，还三天两头撂挑子。如今好不容易有人站出来，却是个目不识丁的“睁眼瞎”，这玩笑开大发了！
　　 老宁把头一昂：“没有那个弯弯肠子，我怎么敢吞镰刀？今天当众保证：差一笔帐，掰一个脚趾盖儿；等10个脚趾都没了盖儿，我上吊去。”
　　 几个月后仓库清帐，老辛要求监督帐目，以为这文盲还不把帐目烂成一锅粥。而宁保秋把一本“帐”和一只木匣子往他眼前一墩：“帐清亮地记着呢，我就担心你学问浅，看不明白。”
　　 老辛一看，那帐上用钢笔画着许多图形，三角、圆圈、逗点……还有歪歪扭扭的洋字码；那匣子里装着许多小石子和各种颜色的豆粒、玉米粒。“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胡弄谁呢？”
　　 “咱队没几个认字的，什么方式根本不重要。你记得再合规矩，也还是丢了200斤豆种不是？我念给大伙听。”他翻开帐本，一行行地读：“4月12号，老袁领走豆种120斤，下雨没种完，送回75斤，第二天没过称，接着种进地里了……6月5号，下大雨夹着雹子，社员们淋回来，剥线麻15捆，剥出线麻21斤6两，车老板要一小捆搓鞭子，没过秤……端午节剩下3斤白面，大队书记来，称一斤烙了饼，还剩2斤，怕老鼠祸害，我装在小铁笼里吊在房梁上。”
　　 这一念，在场的人全直了眼，那匣子里的石头、豆粒，各自代表库存粮食种类，哪些代表千位、百位、十位……只有他宁保秋一人知道，最后倒出来一核查，人家帐目分毫不差！宁保秋又说：“我实验过，保管员这活，拴上块大饼子，狗都会干。从今以后，这保管我就是兼着，我跟前勤劳动，一月给一天清理帐目的时间，足了。”干部群众一片掌声，把个老辛羞得，就差找道地缝钻进去！
　　 小五队地处偏僻高寒山区，条件艰苦，但队长刘小鬼心眼多，靠他欺上瞒下，结果把小队弄成了全公社学大赛的典型。那阵子割资本主义尾巴，年年有工作队进驻，大眼瞪小眼地监督着不让社员偷种小片荒。全屯200多口子，没饭吃要出人命的！队长煞费苦心，跟社员订立了攻守同盟，谁家有小片地，要种跟队里统一的品种，这样，外行的工作队就看不出猫腻，生产队有了先进的好名声，工作队也立功受表扬，真是皆大欢喜。
　　 “四人帮”垮台一年后，市委还是照派工作队。这回派了个叫胡玉桐的，他可不像以往的队员那么好对付，老家伙睁开眼背着手，仰脸往两面山坡上反复看，嘴里不住地念叨：“树欲静而风不止，小五队不可能莺歌燕舞吧？”召开了社员大会，这个老胡冷着脸敲打社员：“我大学毕业，又长年在农村蹲点，见过的花花事多着呢。有什么私心都亮出来，别跟我斗智，我这双眼隔地皮能看二尺。”见没人吱声，老胡阴险地点点头：“没事就好。”
　　 打那以后，这老胡就像粘在了山沟里，即使有特殊会议出沟，当天必回来。眼看着庄稼一天天成熟，全村人心像耗子抓一般。原来大家心齐了，往年凡是工作队在场，队长就带领收四边沾不着私人地的，一旦他们离开，马上收公私接壤的地，附近小片荒由社员各自收割，这样，小片荒的果实就悄悄进了社员的仓房……然而，没见过老胡如此严防死守的，社员无隙可乘，都快沉不住气了。
　　 大家伙想办法对付老胡，轮到他到哪家吃派饭，一律只吃煮土豆。你没同情心，让你尝尝滋味，早晚饿跑了算。哪知道老胡吃土豆连皮也不剥，吃得女主人都下不了手了。
　　 老胡在队委会上拿话敲打大伙：“亲者痛，仇者快，我拿资本主义开刀，有人恨我不足怪。”散了会，他突然命令宁保秋，去把村子里两个老地主分子从被窝里揪出来，话也不问，他披件大衣，拉条板凳坐着抽烟。秋夜里相当凉，俩地主直站到吃早饭时，走道都站不直了。哪有人敢替阶级敌人说话呀，就这么站了三个夜晚，阶级敌人吃不住了，把队长如何欺上瞒下的伎俩全供了出来……
　　 老胡十分得意：几个老农民，想跟我念过大学的斗，休想。他严令两个坏蛋，此事任何人不许透露，他横下一条心，看队长接下来怎么表演。
　　 队长很快便从俩 地主嘴里逼出了口供，不由大吃一惊，这胡同志歹毒。要紧的是200条人命，靠政策允许的那点口粮，小五队人睁开眼攀山越岭，用不了半年就得断顿，这可如何是好？
　　 哪知道祸不单行，几场秋雨过后，西坡那块最好的玉米丢了两百多棒。这可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胡玉桐认定是冲着他来的，大清早组织队委会成员，挨家挨户搜，搜仓房，搜猪圈……因为庄稼没收割，谁家哪怕有一点新玉米的痕迹，就可以认定是偷的。然而，该搜的地方都搜了，那玉米简直就是蒸发了一般。老胡感觉到表现自己能耐的机会到了：“搜不出来不等于没丢失。揪不出这贼来，我扛行李卷走人。”说罢，要求队长召开全体大会，四类分子也参加。
　　 老胡同志把大家聚集在一块儿，不准抽烟，他自己掏钱买了煤油，会场点上两三盏马灯，让大伙你瞅我，我瞅你：“哪个偷了包米，都在脸上写着呢。然后，大伙投票，投着谁的名，谁就是偷玉米的贼。”
　　 结果折腾了三个夜晚，社员投票，两个地主分子当选为偷包米的贼。
　　 胡玉桐马上命令民兵把俩地主绑到场院，逼他们交待盗窃集体财产的经过。俩地主全哭了：“胡同志啊，你借俺个胆，也不敢干那事啊。”
　　 “你们不要以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胡玉桐甩着当时流行的政治术语，“抗拒到底，死路一条。”
　　 这时候，宁保秋插了一句话：“胡同志，得讲政策呀。”
　　 老胡眼睛一瞪：“你可是三代贫农，对阶级敌人要恨，怎么做都不过分。”
　　 “怎么做都不过分？那好，你等着。”宁保秋从仓库里取出一把猎枪，拉开枪栓，递给胡玉桐，“这里面枪药装好了，你把他们立即枪决，省着废话。”
　　 一下子，胡玉桐傻了眼，他受的教育仅限于可以随便折磨阶级敌人，但当真枪杀了，却不敢执行。见老胡不接枪，宁保秋点点头：“生产队死头牲口还得上报，何况是人？你还没拿出他们偷东西的证据，怎么可以给绑了？”
　　 “请问老贫农，”胡玉桐话里带刺了，“你拿得出他们没偷包米的证据吗？”
　　 这明明是无赖手段，在场的群众全蒙住了，是啊，这没偷的证据怎么拿？
　　 再看宁保秋，不急不火：“我自然有证据，我记着帐呢。”他掏出一个小本本，上面密密麻麻地画着些图形，“我当大伙面念给你听。13号，天下雨，我怕阶级敌人乘机破坏，就叫上民兵小六子、郭二驴监视俩地主，我从仓库里拿了6个土豆烧给他俩吃，就算加班补助，坏分子家一夜没人出来；14号……”
　　 宁保秋把丢包米前后三天夜间的事记得清清楚楚，足以证明两个地主没有任何行动。说得胡同志急了眼：“真是奇怪了，你怎么偏偏写这东西给地主做证？”
　　 “你们有学问人讲话，我这是日记。”宁保秋指着自己的本子，“我天天记，不信念给你听。7月14日，我在胡同志炕旮旯拾到一张包核桃酥的纸，胡同志为了省贫下中农的土豆，花自己的钱买点心吃，带领大伙艰苦奋斗，他跟咱们心贴心啊……”
　　 胡同志急着在五队搞出成绩，争取个火线入党的机会，可他明知社员不欢迎他，为了对付天天吃带皮土豆，他只好悄悄买回桃酥补充营养，没想到全让宁保秋看到并记在了“日记”上！老保秋左一条、右一条，念得他脖子上青筋老高：“你这乱七八糟画些什么呀？”
　　 “我这叫哑巴帐，自己心里有数。纸包我都收着呢，没事了找出来闻闻，就感到胡同志就在我身边。”宁俣秋坏笑了笑，“你看这条，是本月16号……”众人看时，那纸面上画了几个点，一个像“A”一个像“P”的符号，还有一个像“K”，那一竖放倒了写……
　　 宁保秋说：“你念大学时，没学这个吧？”他指着“A”和“P”说，“这是太阳落到西山半截，16号，你想想，是不是下午4点多？这是树叶子，西坡壕沟边那棵老榆树。”
　　 说罢，宁保秋“一字一句”地念道：“16号下午，大伙都在李家沟割豆子，冷不丁下了几个雨星星，我就想起仓库房盖上晒着麻种子，赶紧跑回来收。跑到西半坡，才发现家里这段没雨，我经过老榆树壕沟……往下我不念了，胡同志……”他指着那个倒下的“K”字说，“这不像是俩人吗？”
　　 胡玉桐的脸刷地通红，一眨眼又变得惨白，他点点头：“那好，我得向贫下中农学习，先找到证据再说。”
　　 老胡后来跟社员们配合得相当愉快，五队又得了先进，社员们小片荒都顺利地进了各自的仓房。群众饱了肚子，都感谢宁保秋救了大伙。事过多年，老宁头告诉大伙，那个胡同志根本不可能找到证据，因为偷玉米的恰恰是他宁保秋，他偷了包米，藏在公家的仓库里，老胡哪里会想得到？至于那个“K”字案件，那是跟宁保秋相好的小寡妇，为了保住大伙那点口粮，想方设法把老胡骗到了壕沟里。虽然事没做成，可时间、地点全掌握在保秋的脑子里，混在日记里这么一念，那老胡怕的是混身是嘴也说不清，他就是再“革命”，也只能乖乖地跟贫下中农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