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是3+2高考模式的最后一年。
　　 开学的第一天，自从我踏入教室，就发现氛围多了一些紧张和严肃。班主任周老师的高三开学动员会，话语讲得慷慨激昂，觉得每个人都是子弹上膛的战士，有将奔赴战场的感觉。周老师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的眼镜，一看觉得就很有学问，举止之间，有文人雅士的风范，说话时，大多时候会面带笑容，但话语中总不时会穿插些极具力量与气势的语句，挺胸说话，两眼冒光的气场，让学生们不由肃然起敬。
　　 随着开学动员会的结束，高三生活正式拉开序幕。回首高二，觉得自己是不幸的，因为长期严重低血糖的缘故，经常会出现眩晕的状况，甚至会晕倒。每次用脑过多后，会出现脑缺氧头疼的状况。面对不能放弃的学业，身体像一个老化的机械，关键时刻却总掉链子。正因如此，高二没上多长时间，就休学在家休养治疗直至恢复得差不多，才回到学校。
　　 可惜时间不等人，在同学们匆忙赶路时，我自然就掉队了。
　　 这些身体的因素，并没有得到多一份的照顾，这倒让我有些心有不满，抱怨着命运的不公。如果不是身体原因，我或许也能排名靠前，但命运就是如此，哪有那么多的如果。
　　 假如总是假的！
　　
　　 对于我们这个刚评上市重点中学的学校来说，关于学生的座位也按成绩的等级依次排开。好的在前面，而我则自然排到了最后一排。
　　 说实话，我不喜欢后面。总觉得并非离老师的距离远了，影响看清黑板或者听讲，而更多的是觉得这个座位更像贴上了一个低劣的标签，有种被人抛弃在视线之外的挫败感。
　　 和我同桌的是一个长相还算不错的女孩。
　　 “以后我们一起努力啊，希望期中考试我们能往前挪一些！”田晓丽的声音甜甜地。她温暖的笑容让我的心情好了很多。
　　 “恩，我们一起加油吧！”两个人笑容在空气中美好的交融。
　　 我特意注意了这个穿着朴素的女孩，长相及穿着让我觉得一种自然的干净。两颗眼睛清澈得揉不进半点沙子。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纯的女孩，阳光、积极向上！
　　 在后来相处的日子中，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并非刻苦努力的学生就一定有个不错的成绩，收获往往和回报并不成正比。晓丽或许天生就缺乏学习的天赋，语文、英语还算说得过去，可数学对于小丽来说，无论怎么努力，这座难以撼动的大山总压在她的身上。另外她的物理、化学也很差，只是相对数学好一些。
　　 对于一个积极向上、努力学习的学生，总是很难进步，本应是个让人烦扰的事情。但晓丽从来都不会灰心丧气，她总是保持着她天真的笑容，埋头默默地继续努力着。
　　 我曾经问过晓丽为什么非要选择理科，她说她是听从她父亲的。关于原因我也没有问，或许她的父亲有他的一套规划。
　　 我也想过，如果晓丽学文科，她的座位，会不会靠前一点呢。
　　 如果，如果，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真有，我还见不到晓丽呢？在失望的背后，我倒有些庆幸！
　　
　　 在高考的前几个月，学校像往常一样，要经过3次模拟考试，每次考试的后5名学生及其家长，都会被班主任反复找去谈话，劝其主动放弃学业，别浪费时间，浪费青春。如果不是身处学校，我真的不敢想象会有如此的事情发生，第一次模拟考试，我和田晓丽侥幸逃脱了，而后5名的同学，在老师的一番劝说下，都离开了学校。我一直在疑惑，究竟那个满面和善的老师和差生说了些什么，会让这些学生会乖乖地离开。
　　 第二次模拟考试，我不幸排到了倒数第5，而小丽是倒数第7。
　　 那个深度近视的周老师终于找我和家人谈话了，我和父亲都被叫进了他宿舍里，老师眯着小眼和父亲语重心长地讲了一大堆话。
　　 “你的儿子以目前的状况和自身的能力，在短短的时间内是无法考进大学的。如果选择退学，我们学校以后会给予一些就业帮助，至于高中毕业证书，当然也会发放。如果想再学一年，即使你现在选择退学，下一年还可以来上，而且在学费上会给予一些折扣！”
　　 周老师讲话时满面笑容，有时会顺便观察我父亲的一些反应，见我父亲没有开口继续说道。
　　 “你的儿子其实也是不错了，他也尽了他最大的努力，平常学习上也很认真，性格也很好，如果你考虑复读一年，也可以，但个人觉得凭你儿子目前的状况，即使复读，也很难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明年教育改革，还不知道将来是什么情况，目前就业压力越来越大，以后即使你儿上了一所一般的大学，也未必就能找到合适对口的工作，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上，我觉得还是给你儿好做打算！”
　　 至于周老师的话，我心知肚明，目前学校刚评市重点，大学升学率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指标，说这些话，固然是站在学校利益的角度，但如果再一斟酌，似乎也有道理。
　　 父亲还是有所犹豫。
　　 “我们还是好好考虑下吧！”
　　 “好吧，你们慢慢考虑！”周老师摆了个让我不舒服的笑脸，作为这次谈话的了结。
　　
　　 从老师的宿舍离去，父亲跟我长谈了下，父亲越想越觉得班主任的话有些道理，而且我家庭也不是很富裕，父亲觉得早作打算，多赚钱才是正道。
　　 父亲尽管没有强迫我的意愿，但他的话中表现出对我学习上的无望。
　　 “父亲，你回去吧，我好好想想！”
　　 那天的晚自习，对我来说，空气让人有些沉闷窒息的感觉。我的脑子乱乱的，什么都看不进去。这段时间我也发现了，即使坚持留下来，老师也不会让你好好学习的，他会用各种方式给你制造压力，不让你安静学习。上次模拟考试后的王晓波，没有退学，班主任总是数落他，上课时有意让他回答根本回答不出的问题。平常学习，总是找他谈话，甚至听有人说过，如果继续坚持，以后考不好，连毕业证书都不会给！老实巴交的王晓波，最后还是没有坚持下去，走了！
　　 我想起他离开的时候，我曾送了他，他跟我说，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学校，不喜欢自己，他说话的语气低沉得让我心痛。在走出校门的瞬间，我看到他回头不舍的目光。他说，那天的阳光很刺眼，那个学校升起的五星红旗也很刺眼，他跟我说起第一天进学校的情景，那时多像那些高一的学生，无忧无虑。
　　 正好有低年级的学生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畅意的笑声，却让我更添了几分悲凉。
　　 而我将要成为下一个王晓波吗？我的眼圈里突然有了眼泪。田晓丽看到了这情景，她轻轻地拍了我下肩膀。
　　 “下自修，我们到操场走走吧！”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好听，但我却觉得这多像我送别王晓波时的语气，我别过头去，接住我流下的几滴泪，伴随低沉的“嗯”声，我头深深地压了下去。
　　
　　 晚自修后，来到了操场，已是将近八点，此时操场的灯已经全部关闭。天上星光暗淡，远处从宿舍传来的光线，至少可以能看清操场道路的轮廓。我有点庆幸，在黑暗的世界里，可以让自己的面孔无法被人觉察到异常悲伤失落的表情。
　　 晓丽并肩走在我的右手边，我们默默走了会，走到一个石凳旁时。
　　 “我们坐下来聊会吧！”晓丽的话终于打破了这沉闷。
　　 “嗯。”
　　 我们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的情况了，其实我觉得以你的潜力和努力，如果放下些学习的包袱，考取大学还是有机会的。”
　　 “你不要安慰我了！”我尽量保持一种平静的语气，不想让晓丽觉察我的忧伤。
　　 “真的，其实这次考试，有些地方你失误了，也可能你压力太大了，其实你可以考得更好些，不是吗?其实你不需要怀疑自己的能力，你只是因为之前身体的缘由，影响了你的学习，你只要把所有的知识静下心来好好地梳理下，经过努力，我相信会有很大的进步。我真的看好你，你要自信些！”
　　 “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班主任不想让我在班级上呆下去了，没多长时间就要高考了，如果我坚持留下来，他会总找我麻烦的！”
　　 我把之前的一些情况，都一五一十地跟晓丽说了。
　　 “我有办法，你只要相信你自己就行了，明天我去找周老师！”
　　
　　 我没有想到，晓丽找完周老师后，会是那样的一种结果！
　　 又一个晚自修后，晓丽又把我约到操场上。我记得那天星空同样暗淡，在晓丽和我的一段对话后，我一直想看清晓丽脸上的表情。
　　 “海洋，明天我准备离开学校了。”
　　 “为什么？”
　　 “你认真听我说，其实我知道我自己已经尽力了，我再努力，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下次模拟考试，我肯定会进入倒数后5名的行列的。而你不一样，你有足够的潜力，我找过周老师了，我跟他说明了，我这次离开学校，你留下，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地，会有一个不错的结果！”
　　 “不，该留下的是你，你这么努力，这么热爱学习！”我的语气有点急切。
　　 “我已经到了一种极限了，再努力，也不会好到哪儿去，我走后，周老师不会为难你的，他给你一个机会，你只需要静下心，认真学习就行了。你要放下包袱，保持自信。你也不要自责是因为你我才离开，我只是想把我内心的一种希望放在你身上，希望你带着我的梦想，努力前行，谁说差生，就没有考取大学的希望？！”
　　 晓丽把我们两的手掌合在一起。
　　 “能给我一个分别的拥抱吗？”
　　 我和晓丽紧紧抱在了一起，尽管是第一次拥抱，却很自然，我知道晓丽的心思，她想把心底的力量传递给我，以后我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
　　 同时，我也很悲伤，再过一天，这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在学校里，久再也找寻不到她的身影。此时，我脑子里飞速传来各种记忆的碎片，那些美好的回忆，清晰地让我心疼，就像带上棱角的美丽，不断地刺在我的心口上，多少曾经的温暖，此时被染上冰凉。
　　 “记住，不要辜负我的希望！”
　　 晓丽的声音，让我两人的身体拥得更紧，我觉得拥抱的我们成了一个人，我就是晓丽，晓丽就是我。
　　 “海洋，记住，多把自信的笑容留在你的脸上，你笑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我觉得我的肩头上有些湿润的感觉，我离开了晓丽的怀抱，我用手在黑暗里摸索着她美丽的脸庞，想找到她湿润的眼眶，想给她抹去是一种夹杂着什么样情感的泪滴。
　　
　　 “我不是伤心，我只是不舍得离开……”
　　 至于离开什么，她语气停顿了下，我知道她没有讲完，是否在有意回避。她不舍得，不舍得是哪些东西，是我两的友情、校园里的美好时光、这个曾经给她希望的学校，还是一段学习之旅的终结……
　　 我们离开操场时，手一直握在一起。在此之前，我们没有拉过手，在那个年代的高中生活中，男女之间某种情感，是那样的得不到认可，学生更多地把自己投入到学海中去，在那个大学录取率还不是很高的时代，这里更像一个充满没有硝烟的战场，哪来这么多儿女情长。
　　 “离开后，以后我们不要断了联系好吗，晓丽！”
　　 “嗯，以后，等你上了大学，也不要忘记给我写信。”
　　 “我不会忘记，不会忘记你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孩！”
　　 我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在离宿舍区不远的时候，晓丽轻轻地说了声让我放开她的手，我松开了她的手，她的身体有意地离我远了些，我在想，尽管这个简短的距离，隔不开两个彼此相连的心，但这个距离是不是来源于世俗的目光。
　　 那个夜晚，我睡得很不好，断断续续，每次好不容易睡着，却又很快醒来，我总是在想，也不知道晓丽睡得怎样，她心里会想些什么？
　　 新的一天，晴朗得有点讽刺，前几天天气再好，总能看到厚厚的云层，也许是夜晚下了场静默的雨，驱赶了它们。东方微红时，收拾完行李的晓丽就举步离开校园，从宿舍到学校门口，并没有多远的距离，一路上我跟随着，晓丽走得很慢，她总会不经意间留意校园的一些细节，我想，那里曾有过很多美好的回忆吧！就要离开了，纵使千般不舍，这段路却总归要走完的！
　　 在学校大门门口，晓丽最后一次回眸，让我觉得深情而感伤，让我不禁想起第一天走进这个市重点中学大门时，那时我满面笑容，眼神充满憧憬，这让我如今有了更多的感慨，我不知道晓丽当时是否也跟我一样，而如今她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这个笑容还是那么美丽，但我一直想寻找笑容背后隐藏的什么，她还是没有忍住，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溢出来。我自然地过去抱了她，她拍了拍我，迅速擦去眼角的泪水，又一次笑了，而这笑在我的眼里，此刻却像被漫画色彩刻意渲染过，让我无法跟着她笑容的脚步，心沉沉地，从我的肩头到我的脚，一切都是沉沉地。
　　 “回去吧，我走了，记住，一定要努力，一定要相信自己！”
　　 晓丽的手在天空划过一道美丽的弧度，那是一道沉重的彩虹。
　　 “再见！”
　　 除了感伤，有一种力量重新注入了我的体内，我觉得晓丽的余声还在我心中响起，就像给我注入了新鲜火热的血液。
　　 我的拳头捏得紧紧地。
　　 晓丽越走越远，她与我之间似乎拉开一条无法到达的距离，而另一种距离，随着时间，我将竭尽全力缩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