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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虚惊(小说)


作者:杨献平 进士,7341.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723发表时间:2015-10-10 23:08:34


   出来几个月了,张安林也有点想家。不仅是孩子和爹娘。还有老婆。虽说在砖厂做大锅饭饭忙得屁股找不到凳子,一天三顿,两个人要把四五十个狗一样干活狼一样吃饭的人喂饱,确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特别是夏天都过了一大半,山西和顺却不下一滴雨,黄土上面的干皮好像大块大块的免费饼干。这对庄稼和草木来说,算是灭顶之灾,可对于砖厂,那是老天爷开眼,眼睁睁地看着让包工头往腰带里面塞票子呢!
   有几次,张安林给包工头说,想回家几天。包工头也是莲花谷人,但不和张安林一个自然村。包工头所在的村子叫太阳圪崂,从字面理解,那是莲花谷太阳最集中的地方,即使冬天,也暖得人想甩掉衣裳光脊梁。听了张安林的话,包工头三角眼一斜,大扁嘴巴一撇,先是一片轻蔑,马上又把表情转向淫邪,笑着说,想吃奶了?还是想搞那个事儿了?反正都一样,不过你看这火热的天,呼啦啦进出的砖,汗沓沓的人,做饭的就恁俩,往腰里耧票子得劲儿还是回去在老婆肚皮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损失白花花的营养好?
   听了包工头这一番话,张安林哦了一声,低头吸了一口烟,边吐边说,我看俩事儿都重要,挣票子干啥,还不是为了日×日得安生,心神畅快?日×为了啥,还不是为了鼓足干劲多多挣票子!
   嘿……好你个张安林,这番话说得太鸡巴辩证法了。以前我咋没看出来呢?要不,你别做饭了,跟着我,一起出去收欠款算了?包工头说。张安林笑了一下,你小子别以为自己逮了个好机会,腰里有俩乡亲的血汗钱就以为自己真长了金翅膀,俩尿眼看人就低了,告诉你个混球,我老张安林的本事多着呢,要是有个大舞台,你连跟我擦鞋提裤子的资格都还得请专家测量测量!
   包工头神情有点尴尬,使劲抹了一把脸,又掏出香烟,递给张安林一根,说,咱哥们不要在这里打嘴仗了,说正经的,你看看这天多好,几个月不下雨了,这不是明摆着叫咱多挣钱吗!重要的是,我肚子干饱了,恁都也跟着有肉吃不是?还是忍耐一下,等到揣着大把的票子回到家里,冲老婆面前一甩,你叫她咋地伺候她都笑得连牙缝都冒金花。咱作为大丈夫男子汉,就是要有这个气概!张安林笑笑说,你这个嘴啊,说的也是理儿,可从古至今,只见地主老财剥削群众,啥时候群众能从地主老财指甲缝里抠出半点肉泥来。
  
   二
   话虽这么说,张安林还是没回去。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天还是和大地干瞪眼,连眨都不眨一下。砖厂上倒是不断有人中暑,有的铲着土,就昏倒在架子车边上;有的正在砖机上切泥条,就仰面倒了下去。最频繁还是从窑里往外出砖的那些精壮汉子。砖窑不断地烧,这边烧好了,开一个口子,把熟砖拉出来,再把生砖码进去,再封上窑门儿。本来天气温度就像一口蒸锅,再加上烧窑,简直是天火地焰,拉砖码砖的人干的活儿,堪比唐僧师徒过火焰山。
   上午十点多,张安林和另一个伙计烧了一大锅绿豆汤,才发现,没有白糖了。这帮汉子们干活下得了苦,对吃的也要求高。弄不好就摔碗砸锅。特别是那个和张安林一个村子张志祥,一米八的大个子,壮得能把一头骡子扛起来再甩三米远。有一次,和面时候,放的碱面太多了,蒸出来的馒头黄凌凌的,好像寺庙供桌上带铜皮的香炉,难吃不说,还硬得跟铅球一样。那小子可能在工地上累坏了,再加上和人斗嘴受了点气,一看这馒头,一扬手,就扔到了对面的马路上。包工头看到了,上去呵斥了一声。那小子二话没说,一个纵身,豹子一样窜进伙房,一抬手,就把几笼馒头扬在了地上,一只只地滚成了泥蛋蛋。
   跟伙计说了声,我去买糖了啊!张安林就骑着骑上自行车,往不远处的村子里去了。
   这是和顺县城边上的一座村庄,几百户人家,一色的青砖瓦房,石头片子一样横七竖八地撒在一面平整的黄土坡上。通常,只有下雨天气,砖厂本来就建在一片土地上,雨下得大了,黄土泡软以后,就跟陷马坑一样,人踩上去,脚脖子就不见了。在砖棚里睡够了觉,那些小子们才会三五成群,带着一身歇足了的亢奋劲儿,到村子或者到县城里去。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看大闺女。
   也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莲花谷人就异口同声地传说,山西的闺女长得好看,浑身白得叫人发晕不说,肉还嫩得一摸就冒清水。男的总体比河北的丑,不是歪瓜就是裂枣。同来砖厂干活的有不少还不知道女人到底啥味道的小伙子,到村里城里转悠的目的,也包含着带一个媳妇回去的勃勃野心。
   小卖店在路边,两间房子,里外都堆着百货。因为紧靠和顺通往阳泉的公路,常有开车的人在这里停下车来买东西,或者到隔壁的小餐馆吃饭。张安林来了几个月,每次买东西都在这家店里,一来二去,就和店主弄得很熟络。这店主,主要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媳妇儿,腰细臀大,稍微一动,乳房就像正在猛敲的牛皮鼓一样颤,把外面的衣服都颤得花枝招展。更美的是那张脸蛋,白白的,眼睛黑黑的,脸皮就像是上等的馒头皮,白得能当镜子来照。第一次见到,张安林就不由得呆了一下,脑子一下子没了意识,忽然觉得两腮一酸,就流出了两串清亮亮的口水。
   从那时候开始,每次买东西,本来一下子可以买很多,省的再来回跑。可张安林偏不,买盐一次就买三小袋,买白糖不超过五小袋。这样一来,没了就骑着破自行车再去买。人就怕个熟。放好自行车,张安林径直往小卖店里走,步子迈得好像在跨自家门槛。太阳光太亮,弄得屋里反而漆黑。进门,张安林也没吭声,眨了几下眼睛,适应了里面的黑暗以后,眼睛逡巡一番,柜台里面没有人。往侧屋一看,一面白布帘正在微微摇晃。张安林想也没想,几步就跨过去,抬手一掀,脚步没停顿,就窜了进去。
   张安林呆住了。
   屋里有一张双人木床,铺的是一张竹凉席。凉席上面,坐着一个女人,俩腿分开,只穿了一个宽松的大红裤衩。
   是女店主,而且只有她一个人。
  
   三
   前几天回莲花谷的赵见林回来了,一副刚从母鸡背上下来的满足样子。正是傍晚,砖厂陆续下工,牛马一样累了一天的工人——乡亲们一个个歪斜着从工地回到了住地。住地也非常简单,就是一排砖房子,除了会计和工头住的房子有个正儿八经的门窗以外,其他人就都住在红砖胡乱垒起来的小房子里。一群粗爷儿们在水龙头下洗手脸,少数几个女的拿盆子接了水,到一边去洗头。
   然后是龙一样的队伍,轮着打饭。因为挣了钱,下午,包工头还允许伙房炒了一大锅肉菜,又加了鸡肉,虽然少,但能吃上点汤汁,也算是对身体的一种补养。远远看,渐渐变黑的黄土坡上,蹲着站着都是人,一个个端着大瓷碗或者大盆子,低着脑袋,往嘴里扒拉饭菜。因为做饭,张安林和另一个伙计早就吃了,而且捡最喜欢的,把肚子弄了个溜圆,临了,还在开水里打了一个鸡蛋,趁工人下工前就灌进了肚子里。
   再一会儿,工人们就分男女,钻进汗臭屁臭混合的工棚里仰面朝天了。张安林和伙计正在收拾伙房。一个人在门口喊他名字。不用看,张安林就知道是赵见林,手还在忙,就应他说,稍等一会会儿,收拾完就出去!赵见林说,我在那边的土圪梁上等你啊!我可有大事给你说。张安林嗯了一声,笑着说,你那狗肚子里啥时候有过大事?我看是一堆大粪臭屁还差不多。
   赵见林三十多岁,家是上盆村的,和张安林的南街村只隔了一道乱石滩。平时,不管哪个村子有个苍蝇咬了蛋,小麻雀吃了蛇一类的小事和闲话,还没有喝一口水的工夫,对面的村子就都知道了。赵见林本人,十几二十岁时候不正干,上学上到初中一年级,连84加127等于多少还得拧着脑袋想半天。爹娘看这孩子是典型的榆木疙瘩脑袋,再上学,就等于用自己的血汗为国家乡村教育添人数,往自己身上压石头,也就让他拎起书包回家了。
   几年后,爹娘让赵见林出去打工挣点钱,好赖给他娶个媳妇,凑合着能过时光,再有个后就算了。这小子先跟着人到县里的白塔镇团球厂打工,干了没几天,就看上了一个在镇子里开杂货店的小闺女,整天没皮没脸地去跟人家扯淡话。为了表示忠心,每次去都要买点东西,半年下来,不但没拿回去一分钱,反而让爹娘倒贴了三百多块的车费。
   城镇里的闺女,那是天上仙女,就是下凡,也下不到千山万挡的山沟里。赵见林自然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爹娘知道以后,叹息自己小子没心眼;山沟里的只能想山沟里的,要想和城镇联姻,没有钱,没有势,那等于拿着鸡蛋换汽车屁吃。无奈,赵见林听不进去,爹娘眼不见,又坐上车去了白塔镇。却没想到,那闺女子忽然之间就订婚了。他正在和人家东拉西扯表忠心,那闺女的对象闯进去,二话没说,就朝赵见林脸上扇了一个大铁饼。赵见林还没找到北,屁股上又被踹了一脚。随后,皮鞋脚石头蛋子一样落下来。最终,赵见林被拖出门来,鼻青脸肿地回到了莲花谷。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几天,赵见林的丑事就在莲花谷成为了一个常识。等着他年龄越来越大,爹娘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托亲戚靠朋友,四处跟赵见林说媒。可莲花谷都知道赵见林出门干活不挣钱,丢人都丢到了白塔镇。这号人物,谁家父母也不是拉磨的驴,敢把闺女嫁给他!到二十七八岁,实在没法子了,正好遇到有个人带着一个四川闺女来到村里。爹娘想了想,又找主要亲戚商量了一大番,决定花五千块给赵见林买一个。不想人家能留下,只想那四川闺女逃跑之前,给赵见林生个儿子,也算是赵见林这辈子来世上没白活,死的时候,还有个儿子披麻戴孝。
  
   四
   张安林当夜就起身了,包工头说,这黑天麻地的,哪有车?到咱家可是一百七八十里地呢?张安林说,你毬别管俺!说完就背上布包,甩着步子走到了马路上。包工头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这倔驴,这时候步行回家,不怕半路上被鬼驾走了。这不算一句骂人话,是怕走夜路的人遇到邪祟,把神志迷了,采走灵魂。张安林走出一段后,发现天色越来越黑,黑得好像打脸一样。虽然气温还比较高,不觉得冷,但他知道,山西的天气一般都是这样,白天热得狗爬地,晚上一到十二点以后,就冷风刮头皮。
   他之所以要这么急着回家,都在赵见林那一番话。就在刚才,他收拾了伙房,点了一支香烟,才往赵见林说的那个土圪梁上走。那个土圪梁不高,正好是砖厂和住地的分界。平时晚上热得睡不着时候,他就和伙房的伙计,还有包工头、会计几个在上面乘凉。全砖厂就他们这几个活儿轻,不用出大力流大汗,更不用刻意把自己当王八一样摆在太阳底下晒,身体上不怎么劳累。所以,乘凉不仅是他们的专利,而且是那些强全靠强体力劳动挣钱的人可望不可及的优雅事儿。
   赵见林早在上面站着了,嘴里的香烟明明灭灭,远看就像一簇鬼火;黑的身影像一根烂木桩子。听到脚步声,赵见林尖着嗓子大声说,老张你蛋肿了,还是脚崴了,老子可在这儿等你半个小时了!张安林哼了一声说,狗日的你那嘴是用娘儿们的尿水洗过的呀,满嘴都是骚气!赵见林嘿嘿笑了一下,说,老张你快走几步!张安林想也没想就说,凭啥啊,你算老几?叫老子快走几步,你咋狗腿不动弹一下,来迎接老子唻?
   张安林话还没说完,赵见林就迎了上来。俩人找了两块砖坐下,又各自点了一根香烟之后。赵见林说,这事儿吧,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张安林说,有啥臭屁就放。放完了赶紧回去睡觉!赵见林叹了一口气,在黑夜中用小眼睛看了一会张安林的脸。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后才说,安林,你说女人最多能熬多长时间呢?张安林一听,身子噌地一声就窜了起来,大声说,你狗日的把老子喊来就说这个啊,老子没空陪你闲鸡巴咧咧!一边说着,一边拍打屁股山的灰土,一边迈开脚步。赵见林嘿嘿笑了一声,说,你狗日的不听别后悔!坐在原地依然不动。张安林心里犹豫了一下,语气变软说,咋回事,赶紧的说!赵见林嗯了一声。起身走到张安林身边,小声说,哥哥,这可是我听人说的,差了你可别拿棒子打我啊!
  
   五
   走到一个岔路口,张安林抬头看了一下路牌,扭身向东。山西和顺县和河北沙河市算是近邻,在莲花谷人的意识里,所谓的山西和河北,无非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直线距离的话,不过五十公里,可车不能像人腿脚那样,会沿着山坡爬上来溜下去,必然躲着山和沟壑走。路上倒是不断有车,拉煤的,没拉煤的,空着的,载重的,张安林也拦了几次,都没停。张安林虽然不会开车,可他也知道,司机一般开车走夜路不拉人,一则怕不是人,二来怕抢劫的,三怕流窜犯。
   走到一个钱没有村后没有店的荒野里,冷不丁地传来几声猫头鹰叫,呴呴的,把张安林弄得毛发直竖,浑身发冷。
   本来张安林心就冷,还有一股怒气,再加上猫头鹰叫,愈发沮丧。想到伤心处,猛地跺了几下脚,又拼命似地向前狂奔了好一阵子,只把自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咳嗽才停下来。张安林一直在想,赵见林那小子肯定是在瞎扯!还想,要是回去没这回事,回来一定要把这小子剁吧剁吧扔进砖机里碾成砖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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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典型的乡村体裁小说,整篇小说故事并不复杂,却在情节安排上非常耐人寻味。张安林外出打工三个月未回家一次,却在此时,一起打工的赵见林,刚刚从家里回到工地,偷偷告诉张安林,他的媳妇儿和村支书乱搞的消息……于张安林来说,这个消息犹如五雷轰顶,他连夜赶回家,却并未发现媳妇的异常。再次回到工地,却见工头凭空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种种流言蜚语,直到有一天,他亲眼看到工头和小卖部的女人一前一后下车,他才恍然大悟。许多事,都是以讹传讹,道听途说,无中生有,将巧合添油加醋,捏造成种种谣言……这篇小说题目为《虚惊》,而这两个字也始终贯穿全文,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然而,有时候有些事亲眼看到的,也未必就是真相。毕竟,人活在阳光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谁与谁看到的角度不同,思想也不同,所产生的效应也是错综复杂,千奇百怪的。这篇小说非常贴近生活,无论是语言,还是人物背景,描写刻画的都非常到位。值得品读的作品,倾情荐阅。【编辑:静如画】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1012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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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静如画        2015-10-10 23:12:56
  生活的不易,在这篇文章里展现的淋漓尽致。
   拜读杨老师佳作,祝福秋安。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10-12 07:44:5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夜雨寄白        2015-10-12 09:04:07
  欣赏美文佳作,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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