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的时候，才上小学一年级，那之前我的全部任务是负责照看四只不怎么下蛋的母鸡和给一头黑白花的母猪采猪食菜。
　　 我的第一个老师是蒋桂琴。她那时十九岁，也或者是二十岁。她身材不高，微胖的脸，有一双黑葡萄样的眼睛。她的唇上生着一些细小的绒毛，她侧对阳光的时候，我就能看见那些绒毛闪着金子一样的光，我十分爱看。
　　 我那时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虽然我不是班长，不是各种委员，甚至连一个小组长都不是，但我的同班同学都对我充满了敬畏。我可以把一条毛毛虫神鬼不知地放在女生的脖领上，我还可以轻易地用一记扫堂腿撂倒最强壮的体育委员。为了显示我的英雄气概，我甚至敢向蒋桂琴老师叫板。
　　 一次上课，我趁蒋老师回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站起身来举起双手放在额前，同时伸出舌头向同学们做鬼脸，同学们哄堂大笑，包括那个平时总是绷着小脸的班长也憋红了脸，“噗嗤”一声笑了一下。我被蒋老师罚了站。但我还是抽空做着鬼脸，最后蒋老师被气得满脸通红，我偷眼看见她张了两次嘴，但却没能说出一句话。当时我的内心被自豪充得慢慢的，脸上也不受控制地挂上了一丝得意。她似乎已经失去了应对我的办法，于是把我带到了学校的教导处。
　　 教导主任是学生们公认的“魔鬼”，他先是不容分说地扇了我两耳光，他扇我耳光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对称的原理，应该只是让自己更顺手而已。所以我的左脸就火辣辣地疼，左耳也嗡嗡地响了好一会，似乎左眼也流出了两滴眼泪。扇完我的耳光，他并不继续惩罚我，而是转过头去继续喝他之前没有喝完的茉莉花茶。然后，他喝完了小半杯茶，就命我面壁站着。隔了好一会他才似乎想起了我，于是对我说：“你向蒋老师道歉！”我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于是他就用穿着三接头大皮鞋的脚，狠命地踢了我瘦弱的屁股一下。又隔了几分钟，他又对我说相同的话，我还是没吭声，于是，他的大皮鞋更加用力地踢在了我的屁股上。就这样，当他第三次要踢我的时候，站在一边的蒋老师忍无可忍地冲了上去，横在了我俩之间。她激愤地对教导主任说：“不用你管了，我的学生，我自己领回去教育。”
　　 我低着头跟在蒋老师的后面，慢吞吞地向班级走去，我的左脸还在疼，屁股也似乎被踢肿了。在蒋老师冲上前阻挡住教导主任第三次踢我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以后一定不再气她了。快到教室的时候，我终于鼓足了勇气，细声说：“对不起！蒋老师，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蒋老师蓦然站住了脚，然后回过身来，脸上早没了之前的怒气。她蹲下身来，抚摸着我的脑袋说：“这才是乖孩子，老师才喜欢！”她的语气及其温柔，胜过我母亲最体贴的话，她的手温柔无比，比春风还要让人舒服。那次她还要看我被皮鞋踢过的屁股，但被我坚决地拒绝了。
　　 我小时候，是一个不很讲卫生的孩子。由于我的父母总是天没亮就开始去忙农活，所以我上学前就很少洗脸，也因此我的脖子上就镀上了一层黑漆。那时，学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间操后突击检查个人卫生，像我这样脖子黑得像车轴的孩子会被弄到领操台上，然后脖子会被教导主任会用一块砖头狠命地蹭。一次课间操后，果然开始检查个人卫生，眼看着跟我差不多的几个孩子已经被拎到了领操台上，我赶紧趁学校领导不注意，偷偷地溜走了。那时我知道蒋老师注意到了我，但她却欲言又止，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课间操后，蒋老师把我领到了她的宿舍。她舀了半盆凉水，然后把暖壶里的热水往里倒，她边倒边用一只手指试着水温。那一次她用了将近半小时的时间给我洗脸，洗头，洗脖子。她的香皂有着玫瑰花的香味，她的毛巾洁白柔软，她的手指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抓着，我的头痒痒的，满是幸福的感觉。洗完后，她从一个小圆盒里抠出了一点喷喷香的香脂，然后不容分说地抹在了我的脸上。我无力地反抗着，试图拒绝她给我抹只有女孩子才用的香脂，但最后我还是屈服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了美术的天赋，总是喜欢到处乱画。蒋老师发现后就给我买来了一盒水彩和两支毛笔。时至今日，我虽然没有在美术方面出人头地，但我还是对蒋老师充满了感激之情。
　　 那时，学校每年入冬的时候，都会给一些还没有穿上棉鞋或棉鞋很破旧的学生发一双新鞋子。通常是在上课间操的时候，学校的几位领导会走下来，挨个去看每个学生脚上的鞋子，然后记下那些需要新鞋子同学的名字，最后统一购买发放。因为名额有限，所以那次我就差一点没有得到新鞋子，为此我耿耿于怀好几天。但一周后，蒋老师却送给了我一双新棉鞋。我现在已经忘记了那时我的感受，但隐约记得我当时有的大概只是一分的感动，其余的九分都是自豪。我不厌其烦地向同学们展示着我的新棉鞋，直到他们厌倦为止。
　　 我那时是如此地迷恋着蒋老师，我甚至可以为她不惜拼命流血。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学校里开始流传出蒋老师的传闻，说她和已经有了老婆的校长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有一次，我看见几个高年级的男同学偷偷地在学校的围墙上乱画。他们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在亲嘴，并且在男人的旁边写上了校长的名字，女人的旁边写上了蒋桂琴的名字。他们竟然在侮辱我最敬爱的蒋老师，我当时怒火中烧，我像一头愤怒的小马驹，几步就冲了过去，照着其中的一个男生的脸就是一拳。那天，我被那几个男生打得鼻口流血，眼睛青肿，多亏一个同班同学及时地告诉了蒋老师。她快步跑来，才赶走了那几个男生。
　　 “你怎么可以和那几个男生打架？他们都是坏孩子，难道你也想成为坏孩子吗？”蒋老师一边用她那淡粉的手绢给我擦脸上的血迹，一边质问我。
　　 “他们在围墙上写你的坏话，我不能让他们骂你。”我说，同时指向围墙。
　　 蒋老师看了围墙一眼，就把我搂在了她的怀里，同时开始抽泣。我的脸被按在了她的胸部，哪里柔软而富有弹性，而且有着令人迷醉的香味。我脸上的鲜血染红了她洁白的衬衫，但她毫不在意，而是一连抽泣了好久。我那是太小，只认为她的眼泪是因为心疼我才流的，所以内心很是感动。
　　 之后，不到一年，学校精简人员，因为蒋老师是民办教师，所以从此就离开了学校。
　　 已经三十多年了，有时我给家乡的母亲打电话还会问起蒋老师。
　　 母亲说：“蒋老师一直没有结婚，她一直单身过着。”
　　 我没有过多的感慨，只是在眼前又一次浮现出蒋老师年轻时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