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黑暗中醒来，感觉微微的摇晃，慢慢想起，我这是在火车上。为什么明明是面向远方的旅行，却怀着，归家的心情？
　　 清清朗朗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流进车厢。我慢慢的坐起，正沐着那片冷冷的清辉。把窗帘拉开一些，整个车厢微明如梦境。我望见漆黑的平旷田野，远处绵绵起伏的山丘，定睛的地方，丛丛密密的树林，黑沉沉的，压着夜的阵脚。高悬着的是冷冷的银盘一盏。山与旷野都寂静从容的退去，只有弯弯的皎月，不落一步地跟着人走。窗内与窗外的世界像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黑白片，一段一段的掠过，永不回头，呵，这景色模糊而熟悉，多像人生。世界好像沉入另一个奇异的时空，时间停滞不前。我心里空空的，有一种朦胧的忧伤涌上来，恍恍惚惚。
　　 十五年前，她也是在这样皓月当空的夜晚离开的吧。
　　 旅行，却怀着归家的心情。火车开始穿隧道，黑白的片子断成片段。
　　 说是旅行，她却未住旅店。她寄居的农家，有空旷的庭院，庭院里是湿湿的泥土，泥土上长着绿茸茸的苔,苔尽处立着棵老柚树，树上挂着几个伶仃的果。正厅昏暗，只依稀看见插着香的供桌。厅前的长阶上，几个矮矮的板凳随意放置。门前的那条土路一直延伸向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但是，路的那一头，是什么。她决定踏上这未知的旅程。
　　 小女孩一个人缓慢且坚定的往前走，走过了一片片田野，一幢幢矮屋，从水泥大路走上沙砾小路。在路上，她无意间瞥见田野里的坟茔，插着三两支竹竿，在风里扬着褪得看不出颜色的长纸条，像藏族玛尼堆上的经幡。她定定的凝眸，站住了脚步。幼儿该是有宿慧的吧，我想，她是在那萧条的坟茔上、铅灰色的天空下，看见了生命的死亡与腐坏吗？还是惊吓于生死的孤独，因毫无还手之力而无措。死亡借着一座座荒草丛生的坟茔，向一个未解世事的孩子，展示他的青面獠牙。我在黑暗中，透过她的眼，看见那些寂寂的荒芜坟茔，心内哀婉。然，我懂得，恐惧是神赐的礼物。死亡的恐惧与悲哀，牵绊着人们虔诚的心，还有对生命每一次呼吸的感念。
　　 最后，她的砂石路被另一条横贯而过的铁路线阻断。铁路线早已废弃，年代久远。枕木有些损坏，两边的路基石白中带灰，残留着当年模样。槽间的小粒石子安安静静的躺着。她站在铁轨前犹疑。我张望着她的张望。铁轨后面是无穷的未知，未知产生恐惧，也产生冒险的渴望。这渴望诱惑着她。她小心的向前举步，跨过路基，站在轨道中间凹下去的基石上。举目四望，看不见来路，也看不见尽头。抬眼处，只有一排一排的枕木，一格一格，一直延伸，延伸……这是一个隐喻吗？生命的旅途，人站在中间，看不清来路，更看不清去向。
　　 她看看天，仿佛获得某一种力量，决定与这年老的轨道告别，继续前行。当跨过了铁轨，回望来时的路，她有些兴奋，又有些失落。有些事，身处其间时，人从不觉得，只有在隔了一个铁轨的距离后，才能看出它的好来。然而，这个轨道的距离，我们再也跨不过去了。
　　 她回过头来，继续走。她发现自己闯入了另一个村庄，一个相似的、却又陌生的村庄。村里，另外的一群人。他们看着她，以善意的驱逐眼神。闯入者的尴尬使她手足无措。权衡之下，她放弃了。对庞杂而陌生的成人世界，一个孩子的力量太弱小。她不惧怕孤独的流浪，却惧怕人类。
　　 她回返，循着记忆的来路。走着走着，四面皆成了片片田野，丛丛竹林，她早已迷了归路。她迷迷茫茫的疾行，又伫立在每一个路口，努力回忆。夜的袍袖悄悄展开，天色渐暗。
　　 许是为了壮胆，许是天地过于寂静的荒凉，她突然喊出声来。我张望着，暮色四合的旷野，迷失的女孩大喊着自己的名字，没有回音。天外大风，向渺小的人类扑来，扑进她单薄的衣衫，扑进心里、生命里。世界茫茫，人渺渺。她无法抑制的哽咽，懵懵懂懂的感知到，人是如何，一个人生，一个人死 ，一个人活。只是那时，她还并不知晓这负背黑猫的名字。她喊着自己熟悉的名字，却觉得陌生而哀哀欲绝。那是谁？
　　 火车过了隧道，片段重又连成黑白片子。从许多时日推移出来的距离之外观望，原来那些片段和凌乱的印象，看似碎片，却已不知不觉蜕变成生命的主体，坚实圆满，反复出现，成为完整透明而不可分割的一瞬。如同今夜的月。
　　 黑暗中坐着，踏上那个夏天的小小冒险。我记得，那时火车慢，出门一趟要三天三夜。三天三夜，人离了起点，看不见终点，但怀着会到达的笃定，所以内心安静。内心安静的时候，人可以想到很多事。可以忽然领悟，那些曾被忽略的伏笔。
　　 遒朗的高枝上，静栖着皓皓的月。山水是不卷收的文章，日月掌灯伴读。我看倦了诗书，走倦了风物，我离了家，又忘了归路。 在迂回前进的人生路上，我曾无意间打马经过那埋伏着生命楔子的驿站。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明明是旅行，我却有，归家的心情。
　　 此时，天色渐明，大地重现，永远不关闭的镜头，带着黑白之外的色彩，照耀着那踩在路上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