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三挨着王天龙坐下，还有糖吗？我要上海大白兔奶糖，你不给我就掏了，你可别怪我会把你小子的裤子给扒了！周根宝连忙掏出烟给房三点上，房班长，你的奶糖米西米西，我的有！房三说，我可等你小子三天了，连一颗糖纸都没见到，你哄我哪，小卷毛！
　　 王天龙今天还真带糖了，袋里揣有两颗，房三说，我拿一粒，啥叫换啊？副班长领你们几个回家写批判稿就是了，不用上班了！王天龙果真给房三一粒，然后，抽身要走。
　　 站住！丘副连长拦下他们，干啥去？还非要三个人去？房三嘴里含着糖，说，嘿嘿，他们三个，都闹肚子！都跑肚了？跑肚就是拉稀，就是好汉也架不住三泡稀屎的折腾，闹不闹心啊？快去快回啊！把那片趴窝的小麦全给他们三人留着，副班长带头泡病号，都不看看现在是啥时候？丘副连长的嘴好像被封住了。房三当他的面嘴还挺硬，啥啥啥时候？中午啊，太阳在晒屁股啊！房三，别给你脸不要脸，你跟我贫嘴是吧？丘副连长说话狠，但是心眼还可以。房三说那帮知青拉肚你不是不知道，人家从大老远的上海，奔咱这里来接受再教育，就是来跑肚拉稀来了？人家在上海吃的是大米，住的是楼房，咱这有啥？那些高梁米大碴子，就是我的胃，也会撑坏呀！你少替他们说话好不好？我说了不让他们去看病了吗？你得让我把话说完，看病可以，但麦子谁割，你割？明天预报说有雨，你瞅瞅，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瞅，边边角角的地方还不得拼小镰刀呀？小镰刀万岁！这是许指导员说的。
　　 王天龙他们几个还真的又转回来了，房三问，你们批判稿写咋样了？没写！没写回来干啥？碰上指导员了，说割麦这么忙，批判会就放在地头开，谁想好了谁就发言！房三说，那丘副连长知道了还不得炸庙啊？搞政治和抓生产的，想问题就是出入太大。弄不好就要“炸”庙！
　　 开吧！丘副连长一头的火，勉强同意，他抬头看天，东边乌云滚滚压来，许指导员吩咐几个头戴军帽，穿军装的女知青，把那个老西子，带上来！
　　 那几个女的穿戴整齐、干净，身上连一点灰都没有，她们是谁呀？王天龙问房三，怎么知青跟知青还不一样？我们身上冒臭汗，她们就，什么活都不干？房三说她们几个就爱搞运动，对！运动！懂不？王天龙点点头。
　　 房三吩咐王天龙，你去跟那两个小子说说，平时讲话注点意，别运动到自己头上进了学习班，那就是污点。王天龙又点点头女知青，细皮嫩肉的不招太阳晒。等下辈子，俺也投胎当一回女人，房三暗自嘀咕，女人就是招人喜欢。女人啊，啥时候咱也找个知青就好了，也跟着到大城市去逛逛，那就是死，也闭目了。
　　 王天龙张大着嘴，这么啊啊地暗自吃惊，房三可真是赖蛤蚂想吃天鹅肉啊。再说，斗那老西子有啥意思？不就是当过国民党团长嘛，而且是新编第一团起义过来的！听说，骑着一匹高头大洋马，手还拿一把大马刀。有没有那张照片？山西话回答说没有。有！没有。有，肯定有！住在他家东屋的肖贵，站起来用手这么指比划着老西子，他家有那么一张老大的，满屋子都挂不下！那半夜，他还听老毛子广播！还嘴里嘀哩嘟噜说中国人听不懂的鸟语！周根宝说，那叫俄语！对，是俄语！后来老毛子也用中国话说，还唱了，唱那个，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周根宝气不打一处来，说明你也偷听了？肖贵死不承认，我是出外小便！房三说，你边撒尿还能听到人家放歌呀？你把舌头给我滤直了说话，嘀哩嘟噜算个什么玩意儿？呼口号吧！领喊的女知青满脸挺凶的架式，短胳膊短腿，还是张圆脸！那就呼吧！王天龙和一群人没办法，就这么朝天上举着胳膊，不老实就叫他灭亡！
　　 房三喊完，小声对王天龙开玩笑说，小心点，不然就叫你灭亡，吃不能吃，睡不能睡的，到时候，你就别说我又整你了，可你现在是副班长了，我可是正班长，你还得接受我的领导，没听说过吗？官大一级压死人！周根宝小着声对房三说，你他妈的是不是嘴又谗了不是？想吃那个大白兔奶糖，老子给你就是了，给！而王天龙觉得房三老傻帽了，给一块糖吃，就能让他改变主意，像这种人，其实不坏，说话办事，就像那个赖疬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就怕那些笑里藏刀的那种。
　　 风吹乌云散，那些人喊完了口号，刚换了一口气，这天头就变得晴起来，晴了！丘副连长就对着指导员的耳朵吹风，这会开的差不离了吧？那就是差不多的意思！该散了！那么多的麦子还等人去割呢。散会！都割麦去！今晚有空，咱接着开！许指导员想，好不容易弄起来的气氛，哪能说散了就散了？
　　 啊？还开？王天龙推推周根宝，那个小圆脸女人给你做老婆，要不要？周根宝摇摇头，说，我不要！要了还不得天天回家斗争我？我他妈的宁愿打光棍我都不能要她。你看她，整天连太阳都晒不着，懒啊！什么活都不干，光知道耍嘴皮子，运动运动，运动个鸟！在这地方，女人不会干活，那还不跟等死一样啊。
　　 房三朝周根宝咬牙，说，你小子不说话还能把你当哑巴卖了？这样下去，你也跟那个老西子差不多少了。西子当然是山西人！所以，喊他老西子，没错！这三个字，既不像日本名，又和中国的三字姓有所差别。
　　 许指导员喊，房班长，你们二班今天的发言，摆在今天晚上发，你可别耍赖！给我盯紧点。
　　 是，指导员，我坚决不耍赖！房三说，俺有头号种子王天龙，二号小种子周根宝！这时，二排长张四说，那我们二排的发言你们也一块包圆得了呗！房三说张四你跟谁呗啊呗的？告诉你，房三，有本事咱俩就比割麦子！张四说，你赶紧排，你排第一刀是谁？我还不信你这个劲了！
　　 王天龙说，那肯定是俺们的房大班长！要论割地，房三在张四面前，那肯定是摆不了谱，假如，要论扛麻袋，恐怕，两个张四都顶不上房三一个。两人各有各的战略意图。
　　 房三喜欢留出半个班去晒场扛麻袋做囤，另外半个班由王天龙带着“打狼”，就是把康拜因进不去的地头地脑边边角角的麦子，充分发挥小镰刀的作用。其实，这也符合指导员许松涛的意图。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虽说穿军装不戴帽徽的连队也有，更多的是集中在开荒点那里，还有就是农场遗留下来的自然屯，那中苏友谊农场的老自然屯，比任何一个师团还要多。
　　 德胜屯就是其中的一个，整个九营在十八团里，是各方面条件最差的一个营，然而，第一百另八连，又是九营条件最差的一个连。九营党委把许松涛放在一百另八连，言外之意是对他的信任，营里说一百另八连天高皇帝远，没有一个主心骨放在那里支撑，恐怕动荡不安的事情会随时发生。平日里，这里的交通也非常闭塞。而九营唯一的一条道，曲里拐弯，拐到德胜屯在往前赶就没路了。九营现在没通上电的，也就一百另八连这一家！
　　 面对这些所谓的艰苦条件，许松涛很想在二百来号知青里头，挑选出一些好苗子，重点培养。后来，王天龙就捞了个大刀片子的绰号，这和苏大脑袋还有活泼可爱人小郝，三个人的名字并列在一起，可以这样说，在这个一百另八连的史册当中，只要提起这三个人来，绝大多数人都说这仨小子能干，一个会打拍子，整天逗指导员和那帮女人开心，另一个整天装傻乎乎的样子，跟老农民一个样，还有一个呢，话虽不多，但恨活，只要一干起活来就会使劲往前冲！
　　 歇着的时候，王天龙经常一个人坐在地头反思，不豁出去咋整？假如干活不卖力，这进步就无从谈起！在这个屯子里想进步的知青还少吗？不老少哇！
　　 在这个连队并不缺大学生，那工作组里领头的老林不就是大学生吗？两手都会写毛笔字，这字当然要比王天龙漂亮多了，虽说王天龙为自己能够打下毛笔字的基础，有时候也会小小的骄傲一会，他首先得感谢小学里的那秃了顶的老先生，往往在趁王天龙不备的时候，猛然在他后边把他的毛笔从手中抽掉，抽得掉就不算基本功好，没抽掉的就是好。可是连里的林组长，人们都这么称呼他，他牛啊！指导员老陪着笑脸跟他说话，剩下的，连里那些有文化的，就全都集中在小学校里，也全是以高中生为基础，而且都是些老的，叫什么老三届！甚至比老三届更牛的！
　　 面对他们，王天龙算是彻底傻眼了，连队里，还有谁不如王天龙？没有！但一个个都会保存实力，比如就说干活吧，指导员来了，这干的可凶了！恨不得把命都搭上去，可指导员一走，有些就变了，一个个候精的厉害。王天龙他也只有靠拼，拼体力，拼干活卖力气，还拼啥？假如把命都拼掉了就回不去上海了，拼吧！王天龙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在这个连里窝着也是窝着，还不如杀开一条血路，凭干活取胜！
　　 王天龙的所谓扬长避短，只有他一个人在内心里知道，这样做究竟为了啥。后来，轮到了钱排长为那仨小子嘎嘎乐的时候，谁说不是他姓钱的在往外输送人才？谁敢说一个不字？那是在一个过了冬季之后的事情了。王天龙调到一排当副排长，郝民强调到三排做排副，苏扣宝去二排任排副。
　　 连里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听说北京知青肖伯宁正在准备调走，虽说他走的时间不是很确切，但走那是早晚的事情。听说他去的地方是外交部，这牛比吹大去了，连里的议论足以能把整个天都能顶个窟窿，但龙大却开心不起来，听说肖副连长在临上车的时候，对龙大还是那句话，你头上的那顶帽子，什么时候能够卸下来，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这句话对龙大来说，仿佛是雪上加霜，这话不说也罢，一说却是那样的堵心。
　　 那天，龙大也有时候把话学给王天龙听，他要王天龙帮自己拿主意，这世道，将来还会不会有变？可王天龙却没那心思去替龙大捏主意，而是在想，他肖副连长走了之后，在这连里头，还有谁能够成为自己心目中的榜样？有！那就是小学校里的印老师，整天戴副眼睛挺深沉的样子，可人家到现在，还有一块心病没放得下来，黄校长跟连里汇报了，说印老师摸女学生的手。这更耍流有啥两样？
　　 说到耍流氓，谁听了都是一头的劲，尤其是小黑，常把那小梳子背他的小分头，末了，还轻轻朝木梳上一吹，于是接着开讲，连里的龙大他不算耍流氓，他是写反标，其实是一层灰，水泥灰，上面有几个字，谁也没看清，那是什么字，后来就传说是龙大写的了，还把他抓了起来，就是没往团部看守所送，因为龙大的姐姐在营里是一把刀，动手术的刀，一把刀啊！这才转到咱连里来的，还有那些从兴凯湖下来的王八羔子，也都一个样！可现在他姓印的耍流氓，那就另当别论了。
　　 王天龙始终在为印老师抱屈，他咋就这么倒霉呢？不就是有点文化吗？还有几个是从营里下放的老师，看上去比印老师听话，他们首先懂得尊重那个姓黄的校长，而印老师不，据说和黄校长顶过嘴，所以，听说要把印老师也要送到批斗会上去？
　　 难道当老师的拉拉女学生的手，那就叫摸！后来，连干部都不大和印老师讲话了，印老师一个人整天在宿舍里头搭啦个脑袋，抽着个闷烟，样子显的挺痛苦。王天龙总是站在他的门口朝里打量，高中生，带副眼睛，有学问，可那一身锐气似乎已经被黄校长给磨没了，黄校长果真有那么厉害？妈拉个巴子，整天没事拉着一把二胡，把首“江湖水”拉得跟哭急赖尿似的，稀吊嫩！王天龙一通小骂，惊得印老师抬起头，在那里张口结舌了老半天！
　　 黄校长满口黄牙，满口狠话，他就是说印老师作风不正，不也就在高高飘扬自己吗？啥叫作风正呀？不搂女人，不摸女人，那就是正？
　　 莫大斌在家对着他哥莫小芳也在发火，你个贫协代表咋驻校的？连个好坏都分不清。他哥说，你就给我别添麻烦了行不行？你在浇晒场时候，说的那些话，别人也都给你汇报到连里去了，你还觉得自己挺能耐？我假如不把那块红格子布，整天绑在胳膊上，你还要吃苦头！
　　 莫大斌一边往灶坑里填柴草，一边说，那我得谢谢你了？这年头，谁不在吃苦头？他黄校长不在营部学校好好呆着，跑到咱这个荒山野地来干什么了？还不是叫人整的呗！昨天，他被别人整，今天他又去整别人，这叫啥，简直就乱套了！
　　 莫小芳端着一盆猪食，嘴和脸都歪笑着，没法正过来！他也听人说过，黄校长在营里的嘴也黑，也不是一盏什么省油的灯，天天打人家小报告，如今把自己也打下来了，这人啊！真他妈活得有意思。
　　 那你跟连里咋说呀，那摸手的事？摸一下拉一下能咋地？我说了这件事情可以了了？那姓黄的不对我还有意见吗，我怕啥？我是领导学校的贫农代表，他敢整我的话？哼！
　　 印老师因为有了莫小芳暗中在相助，这暂时还得到农工排去锻炼一阵子啊！正好分在王天龙那个排里，整天也就跟着王天龙他们，不是扛把锄头，就是带把镰刀，早出晚归，反正王天龙他们干啥他也干啥，没几天，这笑容就在印老师的脸上浮起来了。
　　 那天照样是日落归西，王天龙和印老师两人，扛着工具从屯子东头走进来，迎着他俩除了是夕阳的余辉，还有就是各家鸡鸭狗的叫唤声，一缕缕炊烟在上升，升到很高的地方还是笔直的一溜，像一根洋蜡伫在空中，离暗红色的鱼鳞云不远。还有少许的蔚蓝，在看劳作的人们排一行稀稀拉拉的队伍，绵绵蜒蜒足有三四里地去。
　　 这是一个初夏的傍晚，各家早已把北窗打开，在冬天，北窗是封闭的。那些人家的北窗，有的正好临着街面，一张张小炕桌也已经支了起来，油炒鸡蛋的香味，随着悠悠的风，穿出窗传到街上，王天龙使劲吸了一口，不竟喊，真香！而印老师却告诉他，假如要想得到这一些，其实是最简单不过了，但是他说，咱们不能这样想，咱们宁愿不吃鸡蛋，哪怕把裤腰带再勒紧一点！咱也不能在这儿打算过一辈子，咱还是要打回老家去！回到城里头，那才是我们的真正目标！
　　 看得出，王天龙对印老师的仰慕之情，光听这几句话就可以胜读十年书啊！三人之行，必有我师！这句话虽然是古人说的，但是从现在的情况看，不免有点打些折扣，于是，王天龙说自己已经记住了印老师就你这一句话，就可以让我好好琢磨许多日子了，有你这句话垫底，我什么样的困难都可以不会在话下！过日子，不就是要讲一个坚持能挺得过去的精神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