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2年阴历11月6日，我顶着刺骨的寒风，拿着大小礼包，踏上回老家的汽车。
　　 汽车一路颠簸，迷迷糊糊的我几次晕车欲吐，难受至极，也许是空腹没有吃饭的缘故，往常从没有这般不舒服，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感觉好长好长。
　　 终于到家了。
　　 “爷（地方土语，爹爹、爸爸的意思）、娘，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你这孩子又拿这么多东西干嘛？”
　　 “用呀，吃食是你们的，茶叶、烟和菜是给干活的人用的，大冷天垒院墙建配房，挺遭罪的，给他们每人一盒烟。”
　　 “行，还是你们年轻人想的周到，你公爹交代，让你回来做饭，我年纪大了，还得侍候他吃喝拉撒，干活的光嫌脏。”
　　 “嗯，我知道。”
　　 走进屋里，打开东间的门帘，看见公爹躺在床上，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酸痛。
　　 公爹从年轻就有痨病，以前轻，现在随着岁月的增长，日益严重，加上六月又摔倒，大腿骨折，只能躺在床上度日，不幸的是最近眼睛也失明了，本来就瘦弱的身子更加弱不禁风。
　　 看着看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多少年了，为了生计，常年奔波在外，聚少离多，每次都匆匆而来，匆匆而走，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他老人家，好在婆婆身体健朗，有她照顾着，我们放心也踏实。
　　 “爷，我回来了，你还好吧？最近有没有打针？”
　　 “没有没有，是凡妮（我的乳名）吧。”
　　 “是我，爷。你的眼睛一点也看不见吗？”
　　 “一点也看不见了，但是，我会听音，俺孙子好不？一定给我看好孩子，不然，我揍毁你们。”
　　 “知道了。爷，你别挂念，保养好自己的身体就行。”
　　 等了好久好久。他突然又说：
　　 “孩子，我告诉叫你，18日就发我的丧，到时候，你别慌也别紧张，我知道我不行了，也吃不上年年包子了，也住不上新房了。”
　　 “没事的，爷。你别吓唬我，你一定能吃上年年包子，我给你买了好多你爱吃的点心，过年的时候，我们都回家陪你过年。”
　　 我边说边哗哗流泪，也不敢出声。
　　 爷，你知道儿媳此时的心情吗？儿子是你一手带大，直到上学。这么多年，你待我如同亲生，一生没有闺女的你，有啥心事都给我说说，唠唠，那份亲情好温馨温暖。每次回老家，你都交代婆婆，一定给我做我爱吃的葱花油饼、韭菜水饺，我都好激动好感恩，你是那样的细心缜密。记得10月26日回家，本家叔叔的女儿定亲，我回家陪客人，一进门，你就告诉我这番话，18就发你的丧，我胆战心惊了好久好久，今天你又旧话重提，让我听了更是毛骨悚然。
　　 “凡妮，别听他胡说八道，上次你来就给你说18发他的丧，上月18过了，他也没有死，他是老糊涂了。”
　　 婆婆边说边骂他，老不死的，你就会吓唬她，他嘿嘿直笑，也不生气，忽然想到什么
　　 “凡妮，你还没有吃饭吧，赶紧让你娘去做。”
　　 “嗯，我还真的饿了，早晨没吃饭就来了。”
　　 我想公爹真的老了，大脑不由他当家，也许是胡说八道。
　　 吃过饭，洗刷完毕，帮着干活的倒倒水，拾掇拾掇，数九寒天，北风呼呼刮个不停，可是他们都热得满头大汗，运土、运沙、担水，搅拌石灰沙子，搬水泥块，忙的不亦乐乎。
　　 （二）
　　 就在我回家的第三天，下起了鹅毛大雪，天气更冷了，尽管屋里点着黑炭炉子，还是不暖和，公爹的病又犯了，一天两次挂点滴，我就陪在公爹的身旁，喂他吃饭吃药。由于眼睛看不见，必须用小勺子
　　 一口一口地喂他，炖鸡时要炖烂烂的离骨，放在嘴里就化的那种；炖鱼时要把刺全部剔除干净，一点绒刺也不能带；做其他菜都必须切细弄碎才能吃，尽管吃饭不多，可一顿饭下来也要费好多时间。
　　 吃饱喝足就敲梆子唱老戏，什么《杨家将》、《穆桂英挂帅》、《岳飞传》、《花木兰》等等，唱的头头是道，也不喘不憋了，一旦停下就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你说邪乎不。
　　 这期间，我成了他的忠实听众，给他鼓掌欢迎。
　　 “好好好，爷，你唱的真不懒，比戏园子里唱的都好，去戏园子还得花钱，俺不花钱照样听戏，对吧？”
　　 “真的？有空再给你唱，我饿了，你给我做豆腐丁炒鸡蛋吃。”
　　 “好来。”
　　 这就是我的公爹，吃饭不按顿，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不分白天黑夜，因为看不见，对他来说都是黑天，老人如孩童，一点不假。
　　 吃喝完毕继续。突然，他问：
　　 “凡妮，你娘呢？不是下雪了吗？给我捏两个雪球来搂着。”
　　 “爷，你傻了，雪球放被窝里搂着不化成水了，咋玩？”
　　 “不化不化，赶紧给我拿来。”
　　 “用瓶子装上雪行吗？好不冻手。”
　　 “不行不行。”
　　 “凡妮，别理他，他又犯病。你看见他床头上：木棍、沙子、小石头子、点心、香蕉、糖块、橘子、苹果，啥都有，他要，你不给他就骂人，看见咱家的案板了吗？那是没有摔腿之前，用刀砍的，好好的新棉袄，撕的一条条的，这一年多，他都瞎折腾。”
　　 “你熊老妈子放屁，都是你干的，赖我干嘛？”
　　 “对对对，都是我干的，你没有错。”
　　 “就是就是，都是娘的错，娘干的坏事咋能赖你，你没有错，我给你剥个橘子烫烫吃行吗？”
　　 “不吃，要不在炉子上烤个香蕉吃吧，再烫个苹果，削成薄片吃。”
　　 “中。俺爷最好侍候了，吃完接着唱戏。”
　　 就这样连哄带骗地忽悠睡，才能消停一会。
　　 （三）
　　 难怪娘每次见我，都告公爹的状。有时还骂人，六月里犯病，非吃烟头上的海绵不行，说吃了就不憋得慌，二弟和娘不让他吃，就破口大骂她娘俩是“内毒”，气的她们跑到外面掉眼泪。
　　 唉，他是病人，怎能和他一般见识。每次，我都劝娘，有他活着给你做伴，没有他你不孤单吗？就迁就着他吧，都是让病折磨的，病人的脾气魔邪倔强。娘说白天还行，就是夜里，他不让你睡觉，一夜起好多次，才要睡着，他就叫唤，一会吃，一会喝，一会尿、一会大便，搅得你一夜不安。为了方便半夜起床不挨冻，我又给娘买了厚棉裤，夜里替她也不让，她说白天做饭干活还得陪他，够累了，再说他听你的话，也不骂你，不影响干活的吃饭。
　　 说心里话，公爹从没有在我面前发过脾气，更没有骂过我，我说啥他都听，而且一点都不迷，大脑清醒得很。
　　 每次大小便从不让我插手。因为腿骨折，行动不便，眼又看不见，娘就在床边放一个大瓷盆，里面垫上草木灰，大便时把身子移到外边就行，也不用起床。
　　 记得，有一次大便，娘去买东西没有回来，他就老是问
　　 “凡妮，你娘呢？又跑哪里疯去了？熊娘们。”
　　 “娘买东西没有回来，有事吗？”
　　 “没有没有。”
　　 “是不是方便完了，我帮你擦屁股。”
　　 “没有没有，不用你，我还没有解完呢。”
　　 就这样等了好久好久，直到娘回来，他才说方便完，你说他糊涂吗？脑子清醒得很。可有时又像小孩一样幼稚，娘说啥他都当真，记得有一次，娘告诉他包水饺吃
　　 “老头子，我包水饺给你吃，不给凡妮吃，让她喝开水，吃咸菜、辣椒。”
　　 “不行不行，你熊老妈子太坏了，我不吃也得给她吃，她给我们钱花，买吃买喝买用的，还孝顺，能操心，里里外外都是她，我不吃也得给她吃，你熊老妈子黑心坏肠子。”
　　 公爹气的脸发紫发青，憋的更厉害，还不停地骂婆婆，婆婆就在一边偷笑。
　　 “凡妮，你看见了吧，给他个棒槌也当针，我说笑话他也当真。”
　　 真是老来少，老了老了就如同孩子一般天真幼稚。公爹不喜欢一个人，一没有动静就喊，所以，我们尽量不离开他。
　　 记得下雪的第二天，我和婆婆在院子里拾掇东西帮忙，他喊也没有听见，等我们进屋就发脾气了。
　　 “都死哪去了，一个人也没有，我渴了，喉咙都喊哑了，听不见吗？”
　　 “听见不进来了，我们干活累得要命，你啥都不干，还发脾气发熊，谁侍候你？”
　　 “干活有什么屁功劳，活该挨累。”
　　 “没功劳没功劳。爷，你最大，你是咱家的老一，俺们都听你的好不好，我这就给你倒水去，都是俺娘俩的错，别气了哈。”
　　 公爹听完我说的话，又哈哈哈大笑起来，就像孩子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你说你能给病人生气较真吗？我总是劝婆婆别给公爹一般见识，随他怎么折腾，只要他高兴就好。害得婆婆总是说我偏心向着公爹。
　　 其实，婆婆不知道，在公爹高兴的时候，我总是数落他，让他别惹娘生气，否则没有人侍候他，“我们不能长期守在你的身边，能给你添钱，不能替你受罪，吃喝拉撒还得依靠娘侍候，想吃啥告诉她，她会给你买，我们远水解不了近渴，知道吗？”
　　 “知道知道，你放心吧，不惹她生气。”
　　 可是，一转眼，他就忘了，依旧发火。
　　 （四）
　　 我就在他们中间当和事老，劝劝这个，说说那个，日子不紧不慢地过了10天，配房、大门、院墙、迎门墙、厕所、院子全部垒完建好，只等来年开春刷墙皮。16完工，公爹非让婆婆扶他起来，摸摸屋墙和玻璃门窗。好多人都劝他，天气太冷，等开春暖和在起来摸，他才善罢甘休。
　　 房子建好了，可公爹的病不见起色，由于打针太多，手脚都是青一块紫一块，血管也不好找，看着都心疼。本来打算完工返城，洗洗澡换换衣服，可是公爹病情如此严重，我也没有立即返城，反正店里不是很忙，晚几天再说吧。
　　 公爹铺的被褥全部尿湿，又没有暖气空调，只有用木材烤火。
　　 18这天是本村的西罗集，等大夫来了，给公爹挂好吊瓶，婆婆看着，我赶集买吃的，公爹爱喝八宝粥，吃香蕉、蜜桔、苹果、点心等食品。
　　 回来告诉他：
　　 “爷，我下午回城，换换衣服，明天就回来，行吗？我来十几天了，没有带替换衣服。”
　　 “行行，你去吧，没事。要不先给俺孙子打个电话?”
　　 “好来。”
　　 电话接通了，他交代他孙子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别惹他们生气，好好养病······说完放下电话，婆婆又给他烫了几个蜜桔，问他“甜不老头子，凡妮给你买了好多吃的，她下午回城，明天再来行不？”
　　 “我知道，走吧，别挂心我。”
　　 心想，等公爹挂完吊瓶，吃过午饭就能回城。
　　 守在公爹身旁，看看热水瓶凉不，凉了再换热水，把针管子缠在热水瓶上，上面再垫一块毛巾，光烫手，药水不凉，公爹会舒服一点。另外还怕他乱动，万一针头鼓了，还得喊医生再扎针，更遭罪。所以一会看看针头，一会摸摸热水瓶，唯恐他不舒服，点滴不停，却听不到公爹的动静，以前即使睡着也是出气的，嘴咋不动了呢？就拼命的喊：
　　 “爷……爷……爷……爷……”
　　 一连喊了十几声，也不答应，娘在外间说：
　　 “没事，早晨你不是也喊了十几声没有答应。后来我告诉他，‘凡妮喊你那么多声，咋不应声？’”
　　 “我那会睡迷糊了，没有听见。”
　　 可是这次嘴不喘气了，婆婆急忙跑过来，探探鼻息没有动静，再摸摸手腕没有脉了。
　　 “孩子，你公爹走了，没有脉了。”
　　 “不可能，不可能，刚刚还给儿子通电话呢，我给他买那么多的好吃的，还没有吃呢。”
　　 我嚎啕大哭。
　　 “爷，你别吓唬我，你在装睡是吧，你快醒来快醒来，吊瓶的药水还滴着呢……”
　　 我不相信公爹就这样走了，婆婆不让我哭
　　 “哭啥哭，尽力尽孝心了，也侍候了，早晚得走，早走早享福，不能哭，我去喊‘照应事’的四老爷。”
　　 四老爷来到一摸，确实走了。我哭得更凶了。
　　 “你这孩子哭啥，你公爹走得很安详，一点也不痛苦，也不难受，给睡着一样，四五十年的老病了，幸亏你婆婆贤惠，两个儿子儿媳孝顺，要不早死了，病情恶化到后期，活着受罪，死了到享福，你公爹有你陪着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他知足了。”
　　 “可是……可是……”
　　 我还是流泪不止。
　　 “爷，你咋说18发你的丧，你就真的18老了，16刚刚完工，大门才建好，你就咽气，你就等着儿媳把大门建好，好用棺材抬着你去北山，早知这样，我不把他们都叫来了吗？”
　　 我哭得肝肠寸断，往事一幕幕展现眼前，一切的一切都成了残缺的回忆。
　　 （五）
　　 老家死人，都是三天忙。
　　 11月20日，也就是阴历的2013的元旦，千家万户庆团圆，我却披麻戴孝守灵前。哀丧的音乐吹得人好凄凉，就在出丧的前刻，我坐卧不安，心神不宁，饭一口也吃不下，心慌慌直跳，那种难受的滋味无法形容。婆婆劝我吃饭，可我实在咽不下，心焦魔乱，儿子也不舒服，好几次晕倒，不省人事。雪上加霜，儿子的病还没有好，公爹就去世了，我的命好苦好苦。
　　 出丧了，16个人抬着红彤彤的棺材，踩着大雪，迎着北风，深一脚浅一脚的慢行，他们肩并着肩，手搭着手，互相有个照应，山路崎岖，沟壑不平，无情的风刮起漫天的雪花，侵蚀在人的脸上，寒冷刺骨。
　　 我嗓子哭哑了，泪流干了，心也碎了。
　　 “爷，你走了，谁在牵挂我们?谁在心疼我们？谁在担心儿子的病好不好？谁还知道我心里的苦，心里的痛，我还能向谁诉说？无语问苍天，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对着公爹的墓穴，我大声高呼
　　 “爷，爷，爷，你一路走好，在天堂休息吧，我会尽量把每一位家人都照顾好，你就安心上路吧！”
　　 公爹走了，享年7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