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固定环境里呆久了，精神上就会麻木，手头上的事情也会变得枯燥乏味。就像鱼缸里的鱼，经常羡慕另一个鱼缸里的环境，时常浮想联翩。当然这是小笑话，可细细想来，其中却隐含着一种好奇及渴望了解对方的复杂心理。其实无论哪个行当，都会有各自的运行规则，每个环节都存在着一定的技术含量或者技巧。初入门槛者都要有一个学习、适应的过程。荀子曰：“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因此有人说，隔行如隔山。
　　 久居平原的我，背着单薄的行囊，怀揣着梦想，沿着陇海线一路西行，一头钻进兰州与西宁交汇的深山里。西部的景象与平原地带截然不同，眼前的黄河，走到这里，已失去了咆哮奔腾的秉性，在这里缓缓而下。举目望去，山岭逶迤，重峦叠嶂，盘山小路犹如蚯蚓爬行留下的痕迹，线条般地写在崇山峻岭之间。车子穿行其间，如蝼如蚁，缓慢蠕动着。这里的路窄弯急不说，一面是悬崖峭壁，一面是万丈深渊的情景，足以让人胆颤心惊了。在平原里，路是直的，地块是方的，日出日落，一切都显得规整有序。而身处峰回路转的山窝当中，大风夹裹着无尽的沙尘没日没夜地怒吼着，让人失去了方向感，思绪和生活完全被颠倒得杂乱无章。
　　 清早起来，大山的一侧披满霞光，我望着山头上冉冉升起太阳，整理着内心的混乱，极力找回日出东方的规矩。尽管这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真理，可东西南北的感觉总不像在平原里摆放得那样妥帖。每当太阳被云雾遮挡的日子，四面八方，又开始在心里混乱起来。
　　 无数山川，形成一个蜿蜒曲折的奇险世界。我无法想象出大自然具有怎样的魔力，在这里轻而易举地改天换地。山坳里，山坡上散落着几户人家，房屋的四周被一层浓郁的绿包裹着，呈现出一种生命气息。面对雄浑巍峨的群山，村落与人是这样渺小。可这渺小竟成了高大面前的主宰者！每当这个时候，我心底自然地泛出一种对人类伟大智慧的赞叹，一种对人间烟火的无比崇敬。
　　 我怀揣着一份与中铁集团签订的供应石料的合同，开始在大小山沟里进进出出，搜寻一处适合开采加工石料的山头和场地。车子在海拔落差极大的山窝里行进，有时盘旋而上，云朵在山腰间慢腾腾地晃悠。此时，人的视野极其开阔，夕阳西照，山阴处如翠、如黛，山阳处红如血染，红黑黄三色构成一个铺天盖地的山水世界。远处的群山像一个个精致的沙盘，尽收眼底。此刻，耳膜嗡嗡作响，人被逼进一个喧嚣的世界。有时候车子急转直下，插向谷底。视线被山体阻挡，一块块张牙舞爪的巨石开始露出狰狞的面孔，那一览众山小的诗情画意早成了泡影。这，不禁让人感受到造化之神奇，以及上苍的无所不能。人在大自然面前，显得如此卑微渺小，如依附在山体之上的一颗颗细微的砂砾。
　　 这里的风没日没夜地刮。沙尘被风肆意地蹂躏着，掠过城市和村落的上空，在忙碌的人群中穿行，随时寻找着可以依附的角落。我的身心也在风沙里四处飘摇，眯着眼睛审视着山中的一切，时不时搓揉着贸然刮进眼窝里的沙尘。这里的山一片荒凉，沙化的土壤里偶尔长出几株叫不上来名称的野花野草。山阴处比山阳那边多一些绿色，高不盈尺的沙棘和针叶松浑身长满针芒。偶尔也会有几处浓绿，那是成簇的野葱野蒜，极力躲避着阳光和干旱少雨的自然气候，苟延残喘地绽放着生命的本色。
　　 也许是我初来山里的缘故，我接触到的人，都显得彬彬有礼。我想，这大概是人一旦离开自己的环境，本能的表现。其实，我在用心聆听每个人说话，观察他们的言行和动静，甚至用嗅觉去分辨每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每当我回到住所洗漱的时候，手上、脸上，甚至鼻孔里都渗出一层沙尘。我感觉出这里的山、路和气候的恶劣，心中产生了一种退缩的想法。然而，履行约定是为人的准则，因为曲折、困难而退缩，这不是一个创业者的风格。退缩被我放在脑后，我选择了坚持。
　　 同我一起来山里考察的兄弟二人。年长的，个子不高，黄白面皮，长着一双丹凤眼，肉眼皮，说话时脸上总含着笑，给人一种慈眉善目的感觉。刚刚接触，我们便互通了出生年月。他比我长两岁，我主动喊他王哥，以此来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王哥的弟弟则身材高大，面如枣皮，说话时瓮声瓮气，高亢浑厚，脸上蠕动着几团横肉。笑的时候，嘴里露出一排假牙，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他比我小一岁，我喊他二王。
　　 人活着，总认为自己是成熟的，总感觉别人身上的那些稚嫩和单纯，是那样可笑。然而，这却是人一辈子也无法避免的毛病。面对这终日肆虐的风沙，我曾经问过王哥，这里的风为何这么大？王哥朝我一笑，你赶巧了，我们这里一年四季就一场风。起初，我真的相信了，直到二王露出满嘴假牙，对我仰天大笑，我才明白真相，再次证明了我的稚嫩和单纯。他说这里一年四季就一场风，没错，可是这场风却从年头刮到年尾。二王的话让我想起山村里的一个景象，难怪家家户户房屋正门都挂起一层薄纱式的门帘，原来这是阻挡风沙之用。
　　 在建厂选址上，大王与二王提出一个截然不同的意见。大王让我在山沟里一处平坦的场地上建厂，理由是电路架设里程短，投资少，同时还省去了不少人力。二王则说，这里气候虽然干旱少雨，但秋天的雨水非常多，这里地势平坦，但却是山洪必经之地，一旦有了洪水，后果不堪设想。
　　 大王瞪着眼睛，嘴脸有些扭曲，对二王吼道：看着你的脑壳不小，就是没装脑子，这里山上旱得连草都不生，哪来的洪水！我不明白大王为何这样呵斥二王，简直没把这个弟弟放在眼里。
　　 我曾在大王和二王家吃过饭，喝过酒。在大王家吃饭的时候，大王总是陪着我说话聊天。直到大王屋里的（老婆）把饭菜端上来，大王才喊一声：吃饭了。而在二王家吃饭的时候，二王的身影一直在厨屋里。桌子上摆满了菜肴，二王粗壮的大手端着两碗正宗的“兰州拉面”，一脸憨笑，招呼我上座。二王指着桌上的菜，劝我多吃，说这个是“手抓羊肉”，那个是“油抱羊肝”。他肯定地对我说，这些饭菜，都是当地的传统特色，在内地是吃不到的。我点头示意，一脸微笑，深为这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的厨艺所叹服，还有他的真诚所感动。当我赞叹他高超的拉面技术时，二王露出一嘴假牙，笑声飞出屋外。他告诉我，在我们这里，男人若不会拉面的话，就休想讨到一个婆姨，因此，男人都会拉面。我说也不尽然，我从没见过你哥拉过面，你嫂子不也嫁过来了？二王瞪大了眼睛，脸上的横肉颤动着：他那个人一肚子花花肠子，时间长了，满世界的人都会栽在他的手里，何况一个女人！
　　 二王好像感觉到自己说话时有些激动，便自嘲道，我这人就是直肠子，心里有啥说啥，你别看我身宽体胖的，心里就是藏不住一句话。那些花言巧语我也不会，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我附和着二王的话，做人，要的就是实诚，花花肠子要不得。
　　 石料厂开始生产了。供货前夕，高铁项目部通知开会。到了那里，我才知道，这是一个蛮不讲理，甚至是要命的会。项目部单方面撕毁原来签订的供货合同，新合同的价格在原合同的基础上下浮30%。同时，当地的电价和运费高出内地好几倍。一种无形的压力挤进我心里，建厂前的成本核算、利润空间一下子全乱了套。怎奈，厂已建好，已经没有退路，就是硬着头皮也要撑下去。我在心里跟自己说，我是人，我来了，尽管眼前很无奈，但无论如何也要干下去，不能半途而废！
　　 黄河沿着盐锅峡往下游走，被刘家峡水库大坝拦成一个偌大的湖。这里的水如蓝似墨，湖面宽阔如海，风起浪涌，无数乌鸦在湖面上盘旋起伏，堪比大海上的海鸥自由自在地飞舞，动作优雅自如。
　　 一湖水阻断了山与山的绵延，更阻断两岸的人际交流。于是，就有了一个渡口。我站在轮渡的甲板上，任风吹乱我的头发。我惬意地感受着这里的风与浪，将心绪融化在山水之间。把所有的烦恼抛在脑后，心境沉溺于这景色当中。这渡口名为：莲花渡，解放前夕，老一辈革命家、军事家王震，带领着千军万马进疆的时候，就是从这里过去的。我应景题诗：
　　 寒冬之日渡莲花，
　　 波浪如鳞目不暇；
　　 水阔天高鸟飞舞，
　　 海鸥不是是乌鸦！
　　 眼前景色留在了心里，现实还需要认真面对。事已至此，我的钱包早已空空，可是，我处在迷惑的山道之中，哪里还能找到回头之路。于是，我就把经营的希望寄托在货物回款上。
　　 到了约定回款的时间，项目部财务主管说，铁道部领导犯事了，全国铁路都出现了“钱荒”。项目部经理一开口就往外倒苦水，说实在不行，我只有与你们一起去铁道部上访告状了。我站在那位经理对面，被惊出一身冷汗，心里乱糟糟的，再也理不出什么头绪。我异常沮丧，关上车门，汽车开始在崎岖的山道上行驶。此刻，夕阳西下，血色的光芒毫无声息地洒向群山。我抬起头，眼前竟然呈现出无比绚丽、诡异的画卷：层叠起伏的山峦在夕阳之下，山体上幽黯与灰白，血红与青绿奇妙地交织在一起。我暗自叹气，自然景色虽美，可其中却暗藏着意想不到的陷阱。
　　 厂里的机器转不动圈了，整座大山陷入死寂当中。四周的山坡上蹲满了讨要工资的工人，表情黯淡，目光呆滞，就像窝里伸脖待食的雏鸟。他们个个木雕一样，一言不发。其实，此时的我与他们一样，心里都积存着焦躁和怨恨的情绪。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穿梭在项目部和群山当中。真没想到，讨债、欠债的过程竟是如此折磨人的身心。整个人像是处在油锅里的油条，饱受煎熬，无奈和绝望占满整个心房。几天的冷风刮来，山脚下的树叶开始发黄、坠落，整座大山也好像在一夜之间褪掉了所有的绿色，显得格外苍凉。
　　 冷风之后，乌云便在山腰间翻滚起来，黑风卷着风沙，肆虐异常，简直要把这村落和羊群吹散在山窝里。冰凉的雨点，密匝如线，让人无处躲藏。大白天，天色越来越低沉暗淡，如同夜幕降临。这时的雨点更大，更稠密，整个山川里都是“唰唰”的雨声。这雨声与我百无聊赖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混沌、迷茫。
　　 哎呀，我的老总啊，你怎么敢在这里悠闲的坐着！你知道这山洪就要下来了，想死也不能用这种方式啊！那可是惨不忍睹的呀！
　　 我没发觉，竟是二王大声跟我说话，语气里充满焦躁，甚至是呵斥。我没想到二王竟对我说出这样难听，甚至是不吉利的话。我瞥了他一眼：二王披着雨衣，手里拿着雨伞，用有力的大手拽起我就往房外走。雨点和雨伞开始碰撞，发出嘈杂的声音。二王大声吼道，山里的这种秋雨最杀人，用不了一个时辰，你这房子就被冲到黄河里去！
　　 通往山腰的泥土路，在雨水的浸泡下，格外滑溜。可是，二王敦实的身子，显得格外轻松。山腰这里，是两间炸药库值班室，这里与我的办公室上下相差几十米。平时我也懒得到这里来，因为这爬高走路太费劲。可是，尽管今天是在风雨里攀爬这段路，我感觉自己根本没费力气就来到了高处的板房里。
　　 让我更不解的是，二王把我拽上来，一句话没说，又转身下山了。我注视着他，没想到，二王在风雨里的山路上，步伐敏捷稳健，犹如一只老山毛猴。二王又回到我在山下场地的办公室兼卧室，我不知道，外面风雨交加，二王又回到那里干什么。
　　 外面暴雨如注，分不清天与地。场地的一侧低洼的水沟里响起“哗哗”的流水声，我站在窗前，外面的一切被风雨吞噬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场地里，机器设备弥漫在水雾当中。连绵的大山失去了阳光下的静谧，开始躁动、咆哮。好像要在风雨中，把那积存了亿万年的蛮力一下子都释放出来。就在二王两手抱着一大团东西走出房门的一刹那，一阵万马奔腾的厮杀声，从山顶顷刻间滚下来，一股汹涌浑浊的泥石流，瞬间将我的办公室击垮，卷入洪流当中。眼前的一切，让我惊呆了，我不敢往后想，假如不是二王来得及时，我会有怎样的结果。我不敢往后去想，胆颤起来，脑子一片空白。
　　 山沟里的咆哮声越来越大，洪流一浪高过一浪。我看见二王抱着东西正吃力的往山上爬行，心里长长舒了口气。二王浑身泥水，顺着裤脚往下淌，一副落汤鸡的模样。他先放下行李箱，然后又把雨衣包裹着的被褥放在桌子上。二王用沾满泥水的大手抹了一把脸，黝黑的面皮上像涂了一层粉底霜。他转身望着山下，说，你看，这场地，房子都毁了，你当初就不该听我哥的那一套……我失望地摇摇头，跑到屋外，伸手抓住二王的胳膊，把他拉进屋里。我大声呵斥道，二王，这么危险，你还敢下山，你不要命了！
　　 二王“嘿嘿”笑了两声，说，乖乖，这山洪可不是一般的洪水，看着像水，可里面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卷进里面，就是一条蛟龙也别想活命。
　　 我赶紧给二王找换身的衣服，我发现二王的左腿受了伤，鲜血还在不停地流着，急忙去行李箱那里找创可贴。二王张开大嘴，露出假牙，一口唾沫吐在沾满泥水的手上，往伤口上涂抹了一下，说，山里人皮糙肉厚，哪有那么金贵，一口吐沫就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