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太阳，在窗棂上伸了个懒腰。我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诗集，移步窗前。诗集里，有东西滑落，蝴蝶般飘向地板。低头捡起，是一枚扇形的银杏叶。枯萎的叶片上，针刺的心形图案依旧扎眼。记忆，被拉回到二十年前……
　　 青青校园，喧闹的教室。你一条乌黑的麻花辫，一身碎花蓝布连衣裙，白皙的脸上写满清纯。你笑盈盈地坐到我身旁的座位上，清澈的双眸羞涩地瞟了我几下，欲言又止。看着你，我不禁想到一朵含羞的山茶花。
　　 “嗨，茶花女！”见到同桌的你，我故意打趣。
　　 “不是，我叫杏儿！”你白皙的脸上泛起桃红，抿着薄薄的嘴唇小声纠正。
　　 “呵呵，杏儿，好吃！”我继续调侃。
　　 你粉红的脸儿变成深红。
　　 “那你叫什么？”你的眼中有些嗔怒。
　　 “我叫大晟，但不是‘齐天大圣’！”你嫣然一笑。
　　 我们的相识便从此开始。
　　 你说你家住王义贞，钱冲，就在银杏谷。
　　 你说，你母亲怀着你摘银杏时跌了一跤，来不及回家，就靠着那棵千年银杏生下了你。取名“杏儿”，既是为了纪念，也与“幸儿”谐音，暗含“幸运”之意。
　　 相处时间长了，你的话匣子也打开了。只要提到家乡的银杏，你就一脸的兴奋。一讲起银杏，你的话就停不下来——
　　 你说银杏树是最美的树。雄壮又不失温柔，博大而不乏细腻。
　　 你说，春天的银杏树很美。春风吹得绿草茵茵，野花烂漫的时候，银杏树就醒了，枝头吐出鹅黄嫩绿的新芽。不经意间，树梢、枝头，两把、三把……无数把“小扇子”就会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在春雨里浅唱低吟。
　　 你说，夏天的银杏树比春天还美。这时，银杏已出脱成楚楚动人的少女，温婉而又充满活力。鸟儿整天围着她唱着动听的情歌，雨水隔三岔五地为她沐浴。渐渐地，银杏秀发葱郁，像待嫁闺中的淑女，静静地等待着她的情郎。这时，浓密的枝叶间，火柴头大小的银杏果，已经长成青梅的模样，一串串、一团团，密密麻麻压弯了枝头。苏东坡“四壁峰山，满目清秀如画；一树擎天，圈圈点点文章”就像是为这而写的。特别是那句“圈圈点点文章”，写得多有趣啊！
　　 你说，最美还是秋天的银杏树。不仅因为你出生在这个季节，更因为秋天的银杏树，更像一首壮美的诗篇。秋风一吹，漫山遍野的银杏树，一片金黄，整个银杏谷就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那才叫一个美呢！
　　 那时，我正迷恋绘画。听着你娓娓道来的故事，我的画纸上，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在几株金黄的银杏树下，捡起一枚银杏叶，正小心翼翼地往清澈的小溪里放……
　　 你收起我的画纸，还我一个甜甜的微笑。你说：“想知道秋天的银杏有多美吗？明年银杏叶黄时，我带你去我家乡看银杏。”你一句话，温暖了我整个冬天。
　　
　　 新年在等待中到来。开学的日子阳光格外灿烂。你的座位，却一直空着。我的心，也一直悬着……
　　 那个星期天，春雨淅淅沥沥，山道弯弯曲曲。凭着你讲的故事，我竟能找到你的家门！
　　 石屋后的山坡上，一座新坟格外扎眼。你家的大门敞开着，桌子上，有你新熬的汤药。病榻上呻吟着，你卧病在床的母亲。屋里的情形，让我全无见到你的兴奋。我只是默默地向你走近、再走近……你的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你说，父亲摘银杏时不慎摔倒，滚落山坡被发现后，就再也没有醒来。母亲从此抱病不起，你选择弃学，实属无奈。
　　 你说，好想好想书声琅琅的校园，还有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望着你一脸的神往，我竟不知道如何安慰你。我想留下来陪你，与你一起分担痛苦，可你为什么拒绝得那么决然——我若留下，你便断交！
　　 或许，你是不想影响我的学习？我说暑假再来看你。你说天气转暖就要带母亲外出寻医，行踪难定，暑假肯定不行。
　　 看着我一脸的沮丧，你拉起我的手说：“不管怎样，银杏黄时，我肯定回来摘银杏。这里霜降以后银杏最美，那时你再到银杏谷来，我带你看最美的银杏！”
　　 那一刻，我们的手拉得很紧。
　　 相聚的时间很短，送别的石径很长。不然，我们怎么走了半个下午？
　　 雨，依旧淅沥。车窗外，顶着雨伞静立石径的你，站成一朵忧郁的丁香。
　　
　　 有牵挂的日子，日历撕得太慢。撕掉了立秋，撕掉了处暑，又撕掉了白露。日历翻过秋分，翻过寒露，总算翻到了霜降。时序已入深秋，又是银杏叶黄时。
　　 那个星期天，想到就要见你了，我的心情格外轻松。
　　 下了汽车，田野，草木凋零，秋风萧瑟，天地吟起《秋声赋》。
　　 可你的石屋旁，秋阳下，青褐色高大的银杏树上，却爬满金黄色的蝴蝶。银杏谷，像一副巨大的“油彩画”！秋风轻摇，一树树金黄恍然间幻化成一个个玉手弄云鬓的婀娜少女，在那里窃窃私语。颔首低眉间，美目如水，顾盼撩人。姝娥锦簇，佩环叮当。好一个银杏谷！美得辉煌，美得浪漫，美得婉约，美得纯粹！
　　 脚步一路轻叩石径，银杏一路芬芳相伴。你的家，就在眼前。我的心，早已飞进石屋，飞到了你的身边。
　　 无情的铁锁，如一瓢凉水浇透了我的心。我，下意识地拍打着你家的木门。
　　 “杏儿，杏儿……”我急切的呼喊惊动了隔壁的大婶。
　　 大婶将我拉进屋里，讲起了你的不幸——
　　 爸爸死后，妈妈一病不起。妈妈是你唯一的依靠啊！你遍寻药方都不管用，不得不背起妈妈到外面求医。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借完了所有能借到的钱，可妈妈依旧瘫痪不起。
　　 大婶还说，夏天，你家来了一位外地的游客。见你生得俊，人又孝顺，就想娶你。那个游客生着法子想帮你，他说他有位朋友的父亲，在上海一家大医院当教授，治好过很多疑难杂症。只要你跟着他走，他说一定能帮你治好母亲的病。
　　 大婶说，看得出你放不下什么。那几天，你天天往公路那边张望。
　　 后来，你交给大婶一封信，让她等我来时交给我，你就背起妈妈，跟那个游客下山去了……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炸了。不知道颤抖的双手是怎样接过大婶手中的信的，更不知道我是怎样把信拆开的。迷迷糊糊中，你的声音响在耳畔：
　　 “晟：
　　 接到信时，我已经远在异乡为异客了，原谅我的不辞而别。真的好怀念我们的校园！好想和你一起看银杏谷的黄叶！可命运好像故意跟我开玩笑，为了母亲，我只能选择离去。
　　 这一枚银杏叶，记录着等你的日子。那次分别以后，我每天都在这片叶子上扎一个针眼。现在，它已经变成两颗连在一起的心了，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不要找我，也不要等我。因为接到信时，我可能已是别人的妻子了……”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发疯似地跑出大婶的家门，一路哭着喊着你的名字“杏儿，杏儿……”
　　 天，好像在旋转，苍老的银杏树也在旋转，我跌倒在山坡上。几片黄叶，死蝴蝶一般从空中飘落下来，撒在我的脸上、身上。秋风，又将这些黄叶从我身上吹下，卷走，就像卷走你的踪迹……
　　
　　 后来的每年，黄叶飘零的季节，我都到过你的石屋前，等你。一年、两年、五年、十年……
　　 杏儿，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经不住年迈的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催促，我不能再这样无望地等待，我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杏儿，你也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吗?你过得幸福吗？
　　
　　 窗外，院子里那株碗口粗的银杏树，已经一袭金黄，像一位身穿黄金甲胄的卫士，静静站立在秋风中，等待着他心爱的女人回来……
　　 我出神地凝望着窗外的银杏树，手里握着那枚银杏叶。
　　 “老公，明天是银杏节，我们一起去钱冲看银杏吧？”妻子娇滴滴的声音把我唤醒。我悄悄收起银杏叶，顺手夹进书桌上那本日记里。
　　 “好吧，明天我们一起去钱冲，到银杏谷去看银杏！”我高兴地答应着妻子，收拾起行装，悄悄地将那本日记，塞进了行囊。
　　 银杏节那天，我和妻子乘上前往钱冲的汽车。
　　 深秋的钱冲，真的美极了！银杏树黄灿灿的叶子，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耀眼的光芒。一阵秋风吹过，那光芒就在树叶间欢腾跳跃，仿佛无数的小精灵在欢快地玩耍……
　　 银杏广场，已是人山人海。穿过悉尼歌剧院式的奇特建筑，摆脱热情推销农副产品的小贩，我的目光不觉中停留在山坡上杏儿的石屋上。
　　 远远地，我看见石屋的大门敞开着。从几件晾晒的衣服可以看出，石屋应该有人住。我心中一阵激动，便径直走了过去。
　　 走近石屋，一个穿着蓝色碎花棉袄的女子背对着大门，头发有些枯黄，正弯着腰给靠在椅子上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按摩。那熟悉的手法，就像一位按摩师。
　　 “妈，您舒服点了吗？”女子轻声问。
　　 我停下脚步，细细打量着那个说话的女子。背影，有些熟悉。我脑中，出现杏儿的影子。
　　 “杏儿……”我喃喃自语。
　　 也许是我的声音惊动了那个女子。她停下按摩，转过身来。当我们双目相对时，彼此都惊呆了。杏儿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老公，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都赶不上你了！”妻子一边抱怨，一边跨进门来。
　　 杏儿愣愣地望着我，又望望我身后的妻子，转身跑进房里。门，“砰”地关上。
　　 我和杏儿的事，妻早有所闻。看到眼前的情景，她肯定明白了几分。
　　 “我到外面走走，屋里有点闷！”妻子借故出去了。
　　 我呆呆地站着，大脑一片空白。房里，传来杏儿嘤嘤的哭声。
　　 或许是已经猜到我是谁，杏儿的母亲开始叹息：“杏儿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啊！为了我这病，她书没读完；人，也没嫁个人。跟着我这个老婆子，吃了那么多苦。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听着杏儿母亲的话，我心里满是酸楚。
　　 “她不是嫁给上海那个游客了吗？”我不解地问。
　　 “别提那人了，他是个骗子。他有家有室的，把我们骗到上海，只想霸占我们杏儿。杏儿不从，他就扔下我们不管了。”杏儿的母亲激动起来，“那些年，可害苦了我们杏儿。远在上海，无亲无故，又没个地方落脚。为了生活，杏儿一边照顾我，一边找活做。给人家洗碗、扫地、做针线活、捡破烂……什么活都做。积攒一点钱就带我去医院看病，还跟别人学按摩，每天给我按。这一按啊，就是十年……”杏儿的母亲哽咽着。
　　 “回来这些年，杏儿为什么还没嫁人呢？”我的心，隐隐作痛。
　　 “这孩子倔啊！她说她放不下我，宁愿这样守着我，也不愿嫁人——其实，我经常看着她望着门前那棵银杏树发愣，我就知道，她心里有事。她是在等着一个人啊，只是……”
　　 说到这里，杏儿的母亲两眼直望着我。我的心一紧，针扎般地痛。泪水，模糊了双眼。我默默地走近杏儿那扇紧闭的房门……
　　 一阵秋风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脑子里，一片混沌——贤淑的妻子、聪明的女儿、可怜的杏儿，这些影像不断地在我脑海中翻转。
　　 “这本日记，你应该给她了！”不知什么时候，妻子靠近了我，温柔地拉起我的手臂，将我那本珍藏已久的日记本，轻轻放在我的手上。
　　 我默默地打开日记本，抚摸着那枚已经枯萎的银杏叶，轻轻地一吻，又把它悄悄地放回日记本里，就像告别一段往事。然后连同日记本，一起郑重地放在杏儿的门口。
　　 几片银杏的黄叶，从屋外吹了进来，在我脚边盘旋着。这些曾经灿烂的银杏叶子，如今已然飘零……
　　
　　 “明年银杏叶黄时，你该还来看银杏！”妻子说着递给我五百元钱，示意我交给杏儿的母亲。
　　 “不，明年银杏叶黄时，我，还有你，我们一起来看银杏！”我双手搭在妻子的肩上，纠正着妻子的说法。
　　 妻一脸的兴奋，给我深情的一个吻，挽起我的胳膊，我们一起走出杏儿家的门。
　　 屋外，暖暖的阳光，把银杏谷照耀得格外灿烂。我的心情，却逾显沉重。
　　 返城的汽车启动了。透过车窗，我猛然发现，杏儿正扶着母亲，站在门前的那棵银杏树下，凝望着即将离去的我们。
　　 这凝望，注定成为，银杏谷下一个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