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每到冬季，没有母亲的我便落拓成丐帮弟子了。理着齐耳短发的我领一巷子的小孩子玩捉迷藏，或爬树，或钻缝，总之是角落的方都被我们探过险，掘过宝了。我是出了名的孩子王，对于一个女孩子可算是淘的可以了。用带有粘性的胶土捏泥人；穿着打补丁的裤子坐在邻居家光滑的沿台上玩滑梯；爬树捉一种蛾子的茧，好运气的话，可以弄来摇头媳妇，足可以让小伙伴乐一个星期；最乐的事大概数用手掌扇那种画片，有赢有输，等我手里的画片多的不得不用皮筋来捆扎的时候，小伙伴更是对我服贴了。所有的事迹，就造就了一幅邋遢王的标准形象，玩泥巴的手龟裂出斑驳的古陶瓷样的花纹，多数的泥似乎已经长在肉里，轻易是不肯出来了。指甲附近长满了倒刺，像秋天里某种野果子成熟后，刺就倒卷了回来。疼痛是再所难免的，不过孩子总是渐忘的。
　　 每年将至腊月，大姑总会回老家来看瘫痪的奶奶。她一来，家里的一切和我便布满芳香了，而我也能在一年为数不多的时间里显出孩子的那份清秀来。大姑在十九岁的时候，就远嫁外地了，姑父那时是煤矿工人，身高马大，家里一贫如洗。姑姑把父亲看大后，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就嫁给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嫁给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自嫁出去到后来的几十年里，大姑总会在腊月将至的时候回老家，看奶奶和父亲。大姑竭尽能力的帮扶贫困的弟弟，在后来，父亲总不绝于耳的对我念叨这些事，让我长大后一定要孝顺大姑。
　　 大姑来的时候，总会带着一块花毛巾、一块香皂和一个牙刷。那时候农村这些东西是罕见的，尤其是香皂。当大姑烧一盆温热的水，把我的手完全按压在水里用那块香皂揉搓，香气便袭人心脾，仿佛这冬天干冷的季节瞬间绽放了无数的鲜花，夹杂着浓烈的芳香。过不了几日，我的脸和手就渐渐白嫩起来，衣服也变得整洁。也是从那一刻起我对大姑充满了感恩。我不用再受继母用洗衣粉搓手时的蜇人疼痛，也不用再坐在小板等上看着脏手不知所措。那一刻，一份胜于母爱的情愫无声滋生在孩童的心里。从此以后，我便力所能及的对大姑好。难以想象，一个孩子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达那种浓深入骨的敬爱。
　　 记得，大姑离开家乡后，便跟随姑父去了山西大同煤矿，先后生养了五个孩子。那时候姑父的工资并不是很高，可大姑硬是从不宽裕的经济中挤出些许来贴补我家的生活。有一次，父亲要盖房子，大姑偷偷给了父亲一千元，大姑的几个儿子为此很不满，说疼弟弟赛过疼儿子。虽然大姑没少受媳妇的气，但仍然不间断地给父亲贴补。姑夫煤矿上有橡胶，大姑便千里迢迢背回来让父亲割成鞋底做鞋穿。虽然许多都是些不值钱的家什细物，但拿到农村却是很实用的。父亲没有什么能拿来回报，便每年冬季压些粉条，等大姑来的时候美美吃上几顿家乡的烩菜，临走再给大姑虚虚囊囊带些不值钱的家乡干货。父亲如此促狭，七八岁的我就更无法说了。大姑总念叨家乡的榆钱饭，有一年春季因奶奶生病，大姑刚走没几个月又返回了老家。那时候，榆树刚刚发芽，我几乎是每天坐在老榆树下拄着下颚施着咒般催榆树的生长。每天都害怕大姑离去，无法吃上榆钱饭，在惶惶的日子里，我问大姑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大姑，你啥时候走？”大姑误以为我盼着她走，便开玩笑的问我：“你不喜欢大姑住在这里？”年幼的自己瞬间就慌张出两眼的泪来，笨拙的尽然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言语来表达那份爱。
　　 榆树终于开花了，绿色的榆花钱币似的漫天飘飞。老榆树太高我是上不去的，而村外一些低矮的榆树早被人们砍了个精光，我看着光突突的枝桠，又看着高耸入云笔直升天的榆树上一串串的榆花，急的不知道怎么办好。比我腰都粗的树干，我试着往上爬。胳膊和腿死死的夹着树杆，顾不得粗糙的树皮硌着细嫩的皮肤火辣辣的疼痛。颤巍巍的站在树枝的分叉，我完全忘记了恐惧。我伸直胳膊，勾探着最大最饱满的榆花，心里的喜悦至今轰然不绝。
　　 大姑吃完榆钱饭的时候，夸我懂事孝顺。洗手的时候，大姑看到我胳膊上的划伤，问我怎么弄的。我说是爬树撸榆花弄的，站在一旁的父亲红了眼睛，大姑哭的泣不成声。那时候，我完全不懂大人的感情，我放下袖子，摇着手说：大姑没事，不疼。父亲拿着烟袋悄然迈出了门外，第二天父亲用绳子吊了好大一枝的榆树，我们吃了一顿无比丰盛的榆钱饭。
　　 去年，父亲去逝。将近七十岁的大姑再次从大同回了老家，本来有腿疾的她因为悲痛，再次疼得无法行走。哭声变成了凄历的哀嚎，她视比她小十几岁的父亲如自己的孩子，惦念了几十年，父亲先她而去，对于她实有着切肤之痛。
　　 父亲丧事过后，院子里的榆树太过于茂盛，遮挡着院子里的光线，便砍了。六月的榆树叶大如桑叶，葱绿茂盛，巨大的树冠轰然倒地的那一刻，大姑突然又声嘶力竭的呼唤父亲的名字。我无声落泪，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凄惶。
　　 大姑走了。走时，按时我的肩膀说：孩子你要好好的，不管什么时候，都欢迎你来大姑家。遇到困难你吱声，这世界大姑算你半个娘。大姑远去的背景蹒跚，我泪如雨下，原来从小到现在，大姑的爱已经超过了对于我来说那种无形的母爱。母亲生我发肤，大姑却用善良培养了我的善良，填补了我人生本来空缺的地方。大姑并不识字，但她确具有某种别人没有的人格魅力，她的美绚烂成了一束光环，使我从心底泛起对大姑深深的敬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