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颗子弹
1.
西北的寒流随着强劲的北风钻过树林,掠过枯草,卷起一阵雪花,径直钻进王老斜缩在皮袄后面的脖子里。他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手里的双管猎枪也跟着抖了一下。枪管与石头磕碰,发出“哒哒”的响声。
他在等一只狐狸。他要用这只狐狸的皮,给他的十一岁的小孙子做一件皮袄。从早晨一直等到现在,他的手脚都有些麻木了。花白的胡子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硬邦邦的,感觉好像要把他的胡子揪下去似的。
这片森林,包括两面的山沟和对面的山头,都是王老斜的领地。靠山吃山,山里打猎为生的人家不在少数。为了互不影响,大家无形中形成了各自的地盘。谁也不会越雷池一步。大南山山高林密,有的是打猎的好地方。所以,猎户们从来没有因为地盘问题出过岔子。
树林里死气沉沉,种类繁多的鸟类,这会儿不知道躲到哪个草窠里避寒去了。偶尔,会有一两只兔子蹦出来,鬼鬼祟祟地从王老斜的眼前经过。王老斜目送着他们离去,他不是不打兔子,不过,今天它们不是他的目标。他的目标是那只还没有露面的狐狸。
他的眼前是一条很浅的小河沟,溪水已经冻结成冰。那只狐狸就住在这条小河沟里。王老斜已经在这里等了两天了,这只狐狸仿佛知道他的用心似的,一直不肯露面。
“我就不信你不出来觅食!”王老斜坚定的信念支撑他继续在石头后面守候。但人的耐性终究不如猫,现在,他有些着急了。
“再等等……要是还不出来,我得进去看看。——难道这家伙搬家了?”他这样想着,一面把枪放在石头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羊皮做的手套,保证了他的手温。他把手套摘下来,放在双管猎枪的旁边,然后从腰里取下烟袋,实实在在地装了一袋烟。
王老斜其实不是他的本名,那只是个外号。他的本名现在已经没几个人知道了,因为从他十几岁的时候,人们就开始叫他“王老斜”了。他得这个外号是因为他左边的那只眼——那年,他跟着他爹上山打猎,那是他第一次开枪。猎物是一只山鸡,很肥很壮,尾巴上的翎羽足有二尺长。他爹为了锻炼自己的儿子,把枪给了他。结果是:山鸡飞走了,他因为没有把枪拿稳,后坐力使得枪托重重地撞到了他的左眼框上。由此,便落下了残疾。虽然没有瞎,但看东西的时候,总是得斜着。
天上的云被北风撕扯得一条一条的,仿佛一块灰黑色的破布。头顶的树枝“呜呜”地呜咽着,好像清明哭坟的老太太。
王老斜忽然精神一振,他的猎人的耳朵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动静。他赶紧扔下烟袋,抓起了猎枪。
一团黄呼呼的影子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王老斜迅速端起了枪,冲着那团影子扣动了扳机。
那只狐狸应声飞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王老斜翻过石头,拎着枪来到狐狸身边。霰弹打中了狐狸的肚子,殷红的鲜血冒着热气钻进了厚厚的落叶里。
王老斜蹲下身子,表情木讷地看着那只狐狸。狐狸的肚子无力地起伏着,脑袋软软地向后仰着。它绝望地盯着王老斜,目光哀怨,以至王老斜都不敢正视它。
2.
曲里拐弯的羊肠小路隐秘在浓密的白桦林里。下到半山坡处,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一边通向山下的村庄,一边向密林深处延伸。王老斜选择了延伸的那条路。
约莫一袋烟的功夫,他的眼前便出现了一间小屋。这是他父亲活着的时候盖的。因为打猎很多时候要整天呆在山上,这间小屋主要是用作休息。但现在,王老斜却把这里当成了家。他唯一的一个儿子,几年前跟着一帮扛枪的人走了,至今杳无音信。王老斜觉得跟儿媳妇在一起住着不方便,就一个人搬到了这里。
屋子不大,有一张木制的小床,一卷铺盖。靠窗户的地方有一张木头钉的平台,算是桌子。门口是一个灶台,是后添的。墙上挂着各种兽皮、夹子和做套子用的铁丝。靠墙立着一些铁锹、镐头、斧子之类的工具。
王老斜将狐狸的尸体扔到房子外面的空地上,把枪挂到屋里的墙上,然后,转到屋子后面,抱回一捆劈好的木头。门口堆着好多冰块,是他从旁边不远处的小河里刨来的。他抱了一块放在锅里,接着用桦树皮引燃了塞在灶坑里的木柴。不一会儿,屋子里便热乎乎的了。
王老斜从桌子底下一个木箱子里面翻出一碗煮熟的山鸡肉和两个硬邦邦的玉米饼——这是他的儿媳妇和小孙子前天送上来的——放进锅里的木篦子上。桌子下边还有一个黑色的坛子,里面是高粱酒。自从他老伴去世以后,他就和高粱酒成了最好的朋友。
酒足饭饱之后,接下来就轮到那只狐狸了。剥皮对王老斜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不消一刻,狐狸的肉身便赤裸裸地脱离了皮囊。狐狸的肉是不能吃的,又臭又腥,只好扔到沟里喂野狗了。王老斜要的是那张狐狸皮。
他先用小刀将皮上的血肉刮干净,再撒上盐,使劲地搓;然后用碱揉。到傍黑的时候,一张毛茸茸,软乎乎的狐狸皮终于大功告成。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到屋,把他的作品装进随身携带的褡裢里。
他躺在床上,抽着烟,似乎看到了他的小孙子正飞奔着扑到他的怀里……
3.
凌晨,王老斜背着猎枪,挎着褡裢,行进在通向村庄的林间小路上。
刮了一夜的风,这会儿总算是消停了。各种各样的鸟儿出现在了树枝上。
远远的,王老斜就看到村庄上空翻滚着浓黑的烟云。他停住脚步,细细地看了看——这绝不是炊烟!“难道谁家失火了?”他这样想着,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烟气越来越大,混合着晨雾,让人透不过气来。站在高处,王老斜惊愕不已——整个村庄都笼罩在黑烟之中。
他一口气跑下山坡,跑回自己家中。
篱笆式的院门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燃烧未尽的房子冒着黑烟,滋滋作响。赤身裸体的儿媳妇趴在院子当中,身下一滩褐色的血。他的十一岁的小孙子,蜷缩在窗台下,脑袋歪在一边,嘴角挂着血丝,脸上乌青肿胀,眼睛死死地闭着。
王老斜手里的猎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小孙子面前,两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他的眼球越来越大,几乎鼓出了眼眶;嘴角不停地抽动,周围的胡子好像风中站立不稳的荒草。他欲哭无泪,嗓子里仿佛点了一把干柴。
突然,屋顶轰然塌落,浓烟裹着尘土,将王老斜和他的小孙子完全包围了。
片刻之后,王老斜抱着他的软绵绵的小孙子,从烟尘里走出来。他径直来到儿媳妇身边,将孩子放下。然后,他寻了一把铁锹,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坑。接着,他拖着儿媳妇的脚,把她拉到坑里;又把小孙子抱起来,亲了亲,缓缓地放在他母亲的尸体旁边。最后,他颤抖着拿出那张狐狸皮,小心翼翼地盖在孩子和他母亲的尸体上。
这时,远处传来刺耳的哨子声和汽车发动机的轰鸣。王老斜猛地站起来,发疯似的往坑子里扬起了土。最后,他把铁锹往隆起的土堆上一插,喘着粗气,眼睛直直地盯着远方。
4.
密林里,王老斜发狂似地奔跑着,受惊的小鸟儿和兔子四散奔逃。
终于,他来到了一处十几米高的悬崖处,悬崖下就是那条进村的大道。他找了一块最靠前的石头,坐了下去。他把枪抱在怀里,喘着粗气,从褡裢里将所有的霰弹取出来,默默地数了一下——一共十二发。他把其中的两发装进弹膛,剩下的放在石头后面。在做这些事情的同时,他感觉到眼睛热热的,胸口憋闷得仿佛要爆炸。他张大嘴,使劲喘了两口气,试图发泄心中的压抑。“我孙子才十一岁啊!我孙子才十一岁!”他不停地在心里呐喊着,无声地抽噎着,双手抱着头,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他心中的痛苦。
太阳若无其事地俯视着大地,雪地上泛起刺眼的白光。
随着马达的轰鸣声越来越近,一辆土金色军用卡车摇摇摆摆地来到了悬崖下面。车厢里装满了他们抢来的粮食、冻肉以及油盐,二十几个穿着黄色军装、抱着长枪的日本人挤在那些食物的上面。枪管上的刺刀沾着斑斑血迹,随着卡车的摇摆,闪烁着令人眩晕的红光。
王老斜紧紧地握着猎枪,瞪着通红的眼睛,这时,心中的压抑早已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怒火。他看到一个正在说笑的年轻人,露着白白的牙,便把枪口对准了那个人。“你竟然还在笑!你这个混蛋!我孙子才十一岁啊!”想着的同时,他狠狠地扣动了扳机。火光一闪,清脆的枪声在山谷间转了一个圈。那个刚刚还在笑的日本人一下子从车上栽了下去。接着,又一声枪响,又一个人紧随着他的同伴扑向了地狱的大门。
王老斜往后撤了撤身子,重新填装弹药。这时候,下边早已乱作一团。卡车上的人全都跳了下去,躲在卡车的侧面。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们惶惶不安,谁都不知道子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只好漫无目的地胡乱开枪,子弹打在石头上,石头便冒起一片火花;打在树干上,树干便冒起一股白烟。忽然,躲在车尾的那个人惨叫了一声,仰面倒了下去。他的腰上开了一个洞,血汩汩地往外流。但是,已经没有人顾得了他了。这时,有人发现了悬崖上面的火光,于是,大叫起来。所有的枪口随着他的手势转了过来。
子弹像冰雹一样,带着风声,密密麻麻地砸在王老斜面前的石头、身后的树干和他身边的雪地上。他把脑袋埋在石头后面,伸出左手摸到两颗子弹。往回抽手的时候,忽然感到左臂上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接着就感到一阵灼烧般的疼痛。一股热辣辣的粘液顺着胳膊流下来,流到了手背上。他咬着牙将子弹装进枪膛,试图还击,但却明显感觉到左臂的无力。他只好放弃了,拖着枪往后退,一直退到安全的地方,这才站起身子。
他低头看了一眼受伤的左臂,又把目光转向了悬崖。血红的眼睛里充满遗憾。
5.
王老斜一路穿越树林,回到了小屋。踢开门之后,他一头扑到了床上。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脸上的汗珠比黄豆还大。待心跳稍微缓解,他便半跪着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箱子,从里边翻出一件夏天穿的背心,用右手和牙齿将背心撕成布条。接着,他双膝跪在地上,解开黑粗布腰带,脱掉皮袄。里头棉衣的左袖已经被血洇透,湿湿的。他解开扣子,小心地将受伤的胳膊往外拿。然而,伤口与棉衣的摩擦还是使得他剧痛难忍,他不由得发出了野兽一般的惨叫。幸运的是,子弹穿过肌肉,并没有伤到骨头。然后,他爬到桌子跟前,从坛子里倒了满满一碗酒,仰起头狠狠地灌了两口。之后,把剩下的全部泼在了伤口上。这一下,疼得他立刻像狼嚎一样叫起来,眼睛里不由得滚出两颗硕大的泪珠。最后,他用布条将伤口缠住,穿好衣服,如释重负般地趴到了床上。
迷迷糊糊的,他感觉到他的小孙子在调皮地揪他的胡子。他笑了,笑着笑着,他猛然惊醒。
王老斜支棱着耳朵听了听,好像外面有说话的声音。他来不及多想,翻身下床。从床底下又拉出一个小箱子,把里面的霰弹全部倒在床上,然后,一股脑装进褡裢里。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见了墙上的夹子和铁丝,便顺手全都拿了。探头往外看了看,没发现人影,他便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对面的山坡。
在半坡上,他找到了一颗粗壮的大树,然后,停了下来。他先是将夹子和铁丝整理了一下,挎在肩上,接着,检查了一下枪里的子弹。一切就绪之后,他把枪瞄准了小屋,观察着那边的动静。
二十几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兵,陆陆续续地从山坡下的树林里钻了出来。他们显然已经发现了那座小屋,并且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所以,看上去显得有些鬼鬼祟祟。在一个个子不高,拿着手枪的人的指挥下,这些人把小屋围了起来。接着,小个子一挥手,所有的枪口都同时喷出了火焰。
小屋的窗户被打烂了,石头砌的墙体上到处迸溅着火花。
这绝对是个袭击的好机会,因为他们正好背对着王老斜。王老斜看准时机,连着开了两枪。他是个打猎的高手,弹无虚发。
在那两个倒霉的日本兵倒下去的同时,他们的指挥官也发现了王老斜的身影。于是,这些人一边射击,一边向山坡冲上来。
王老斜转身向密林深处跑去,子弹在他身后的树干上,不断地擦出一股股青烟。
6.
他自己也不知道跑出去有多远,总之,已经听不到枪声和其他任何有威胁的声音了。剧烈的运动使他几乎精疲力尽,胸口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两条腿仿佛有千斤重,拿都拿不起来了;他身后的落叶被他的两只脚拖出了两道沟槽;冒烟的嗓子激烈地咳了起来,使他感到一阵恶心。他拄着枪,半跪在地上,待咳嗽稍微缓解,便抓起地上的雪往嘴里填了两把。融化的雪水顺着他的嗓子进入胃里,冰凉而清爽。这时,他才感觉到左臂的伤口像火烧似的疼痛。
“必须得休息一下。”他想。于是,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里是一片桦树林,光秃秃的枝干在阳光和雪地的陪衬下,显得异常单薄。显然,这里不是隐蔽和藏身的好地方,他需要找一个至少有灌木、大石头或者粗壮的松树,能遮掩他身体的地方。前面不远是一个崖壁,他略微想了一下,记起那里似乎有一个山洞。于是,便朝着那里走去。